Friday, March 04, 2005

施蛰存 - 周夫人

  一个人回想起往时的事,总会觉得有些甜的,酸的或朦胧的味儿——虽则在当时或许竟没有一些意思。再说,人常在忆念青年时的浪漫史,颇有些人在老年时或中年时替他们垂泪。我们的喜欢读小说的朋友,现在是有机会能读到史笃母的《茵梦湖》了。那就是描述老人回忆青年时切心的浪漫史的一种强有力的著作。然而,在我想,青年时的任何遭际,都有在将来发生同样有力的追怀的可能性,正不独一定要在身当其际的时候已自知其为有长相忆的价值的,咳!在花芯一般的青年人生,哪一桩事不是惘惘然的去经历?然而愈是惘惘然,却使追忆起来的时候愈觉得惆怅。
  
  自从搬家到慈溪来,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这四五千日的光阴把我从不知世事的小学生陶熔成一个饱经甘苦的中年人。我把我的青年在这里消磨尽,我把我的人事在这里一桩桩的做了,姊妹父母现在都已辞谢了这所屋宇,两幢楼房,当时颇觉得湫隘的,现在是只剩了我这孤身和女佣了。这个女佣是来了才10个月,她何曾知道我的家事!

  我想起了陈妈,就又想起了周夫人。

  由杭州搬家到这里的时候,正在10月中旬,忙忙碌碌的布置了一切家具,才略略的安顿,便又须琐琐屑屑的筹备过新年了。一概由父母料理,我是在那时不必如现在一样的经纪家事的。我从杭州抛下了书包,镇日价在赏玩我的新环境,结交我的新朋友,当时这房子的四邻,并没有如现在这样多的孩子,因此我于结交新朋友上是很失望的。我每天常在上午看看小说书。那时候,读者是晓得的,我不曾有看感伤的《茵梦湖》之类的书的福气,其实也并没有欢迎这类书的心情,我只不过看些《七侠五义》罢了。下午,我便牵了陈妈去逛街坊。陈妈是随着我们从杭州来的,她虽然年纪已有45开外,但颇高兴东邻西舍的逛耍。她是绍兴人,她常常有一个奇怪的名词在口中,她常把东邻西舍去逛耍那一回事称做“抢人家”。

  吃过午饭,她洗好了碗,便来招呼我道:“微官,我们去抢人家去。”于是我们便一同走了出去。年尾的时光,便如此消磨了去。

  新年里,这个新年,对于我们是更新了。我对于慈溪的风俗,在这个新年里找到许多于杭州的不同,因此我很有兴味的在新年里到处玩耍。财神日之后一日还是两日,我是记忆不清了。那天晚上,吃过夜饭,大厅上灯烛辉煌地父亲在和他的朋友们赌钱。陈妈照例将厨房里收拾清楚后,便来招呼我出去。

  “今夜到哪里去玩呢?”走出门,我便问她。

  “要不要到周家去,他家少奶奶常叫我带你去耍子耍子。”他夹杂了绍兴话和杭州音回答我。

  “周家,在哪里?”我问。

  “就在转弯小巷子里。”她说。

  我也没多说话,陈妈的计较那时我是很喜欢顺从的,所以我也不因为陌生而不依她的话,我们只几十步路便到了周家。大门是虚掩着,我们便自己推开了走进去。屋宅并不比我家大些,也只不过窄窄地两间楼屋带一个披厢。楼下靠东面的那一间里,闪亮的灯光下围聚着许多人,在那里很快活地嬉笑,嘈杂的声音这般的尖锐!在我尚未走进去时已经度料到这屋子里准都是女子。走了进去,果然桌子四周都是些左近邻舍人家的女人,正在攒聚着掷状元骰。

  我和陈妈走入屋内,大家便都来招呼。好在一大半人都是已经认识的,倒也不觉得多少陌生。陈妈在众人中指给我很朴素而精美的夫人道:“这就是周家少奶奶,你就叫一声干娘罢。”她如此介绍。我是髫龄的不懂事,也便顺着口高高兴兴的叫了一声“干娘,同时陈妈又将我介绍给她:“这就是我们的微官,今天来耍子耍子,认认干娘。”她说着笑嘻嘻的表现出一种老资格女佣的风度。

  周夫人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她仔细的瞧着我。她也没有话向我说,我也在想她正在思索不出什么话和我说;至于我,是更不会得先说什么话的。我轻轻的摆脱了她的手,走到桌子边。这一群小姐妹们干娘们(真的,凡是我上一辈的女人,陈妈总要我叫干娘。)都是很喜欢地招呼我掷状元。于是我便跪在一张小凳上,全个身子扑在桌上地去和她们赌满堂红。

  喜喜欢欢的抓骰子掷,偶然在灯光里抬起头看,屡次看到周夫人在注视着我。一瞥眼波中,我看她慈祥与美丽的荣光在流动着。九点多钟,大家意兴都逐渐衰下去了。陆陆续续的都告别了走散,只剩了周夫人和我。陈妈已不知到哪里去了。我高声地叫着陈妈。她却在厨房里和周夫人家的女佣闲谈。她隔着个院子在答应我,就走了出来。我说要回家了,周夫人便留我道:

  “还早呢,微官,再玩一会去。我和你再掷一会骰子。”

  陈妈和房里的女佣还没有谈得尽兴,此时却也不想回家,因此她也说:

  “还早呢,再隔一会去罢。”

  周夫人移过来骰子盘,把它移近我一些。她仍旧和我对面坐着。我便又抓了骰子掷,我掷到了红,便让给她。她一把一把的掷,老是掷不出一颗红来。我是等得不耐烦了。我想她如此没有红丢出来,不如让给我来罢。因此,我便伸出手去抓骰子,这时候,却不防她也正在伸出手来想再掷一次,于是我的手和她的便不意在骰子盆上碰着了。她却不去抓那几颗骰子,她将我的手一把抓住了。我抬起头来,她正在微笑地对我瞧看。
 
  天啊!现在我追想着,饶恕我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她一手推开骰子盆,一手拉着我道:

  “我们骰子不要掷了,楼上坐坐罢。”

  于是她拿着灯,带我上楼,走入她的房间。她房间里陈设的东西并不多,但每一件都是很精致的,她将灯盏放在床前一只小方桌上,自己便坐在床上。她要我坐,我便在小桌旁一只春凳上坐了。我们都沉静着。大家都想不出什么话说。她从桌上糖果瓶中取出了些香蕉糖堆在我面前,我也逊谢,便拈一颗来含了。她问我几岁了,我回答她12岁。她又问我在哪里读书,我说本来在杭州监务小学念书,因搬家的缘故,便辍学了,想等过了灯节再进本地的小学。这样地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我寻思着想多说几句话,但是多么困难!我从来没有和人家对坐着如大人们一般的攀谈过。

  她又说:“你为什么不早几天就来,我看见你搬家到这里,你每天在巷口走出走进,我就很喜欢你。我曾经叫陈妈带你来玩玩。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

  “陈妈没和我说起过,今晚她才邀我到这里来。”我含着糖答她。

  我是只不过一个小孩子,天啊!我何曾在那时懂得世界的广漠呢。我睁着一双无知的眼瞧着她的严肃而整齐的美脸,她却报我以一撇流转得如电光一般迅速而刺入的,含着不尽的深夜的眼波。天啊!女人的媚态是怎样的,在那时我是懂得了,虽然我还没有认识那个字。我思虑了半晌,我也不分明是哪一个精灵教给我问她:“周先生不在家吗?”

  她似乎很吃惊的道:“谁要你这样问我?”

  我并没晓得我这句话问得如何的谬误,我红着脸道:

  “我自己这样想着呢。”

  她对我凝视了半晌,慢慢地说:

  “你不要再问我,周先生早已死了。你看看他的照片罢。”
  
  她说着便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你看他像谁?”

  我拿那张照片一看,却是一个年纪和她相差不多的绅士式的青年。我瞧了半晌,也瞧不出究竟像谁。我便不则一声地将那照片递还了她。她依旧凝视着我,接去了照片:“你看像谁?”

  “不知道。”我这样答她。

  她微笑着道:“不是很像你么?”

  我是并没有一面手镜安放在我脸前;我自己也丝毫没有觉得我是像这个照片中的周先生。我很不敢相信地凝着眼看她,我也不预备怎么样答话。

  我将照片望了片刻,又向我脸上望着,她并不退坐到床上去。我是被她看得脸上有些臊热,我只得假装着瞧看四壁悬挂着的镜屏,我不敢与她的眼光相遇。好一会儿,我回转眼球来,她还在痴望着我。我被她的眼光逼得无奈,向她笑了。她仿佛从深沉的梦里醒来,把照片依旧 抽屉里去。

  “你不是很像他么?”在开着抽屉的饿时候,她还这样说。

  “我不觉得。”我这样答她。

  她一双手捺住了我的两个肩膀,她的脸对着我的脸,只隔了二三寸的空隙。她依旧是那样的痴望着我。我欲待摆脱了她,但是她的两手已在逐渐的搂紧我了。她的手从我肩膀上沿着我的项颈一径棒住了我的双颊。我是被她这样的抚弄,这样的痴望,颇觉得热得难受。她一回头看着灯光,更一回头,我看她脸上全都升满了红晕,娇嫣得如搽匀了胭脂一般,猛不防她用两臂将我全个身子都搂在她怀里;她抱住了我退坐到床上,她让我立着上半身庆倚在她胸前,啊!天啊,她把她粉霞般的脸贴上了我的。她在我耳轮边颤抖地说:

  “你不是很像他吗?”

  我是除了闻到一缕清淡的香味,一些也没有旁的感觉,我的心房也并没有震动过一次,虽然我是很觉得她胸部起伏得厉害。我想我母亲也常将我抱住在怀里,但并不这样的喘息得厉害。我是很奇怪她的心神不静地抚爱真不像母亲地那样和平而自然。

  她把我放开了让我坐在原位上,她拈起一颗糖送在我嘴里;他从热水瓶里斟了一杯开水给我,自己也满满的喝了一杯,我看他的脸色愈红了,眼睛里仿佛涂上了一个立脱耳的甘油,亮晶晶地闪掠。她走向窗边把窗推开了两扇,便倚在窗槛望望天郊的景色。她底下头来轻轻的问我说:“你觉得怎样?”

  “什么?我不觉得怎样。”我说。

  “你喜欢常常到这里来玩吗?”她又问。

  “为什么不喜欢,陈妈不带我来,我自己也认得了。”我这样答她。

  “你原是自己来好了。你如果进了学堂,每天放了学便带了书到我这里来温习,我买了糖果等待你,你也好陪陪我。”

  “这里没有别的人吗?”我问。

  “我还有一个姐姐,是在杭州教书的,过了15就要出去,便只剩了我和秦妈了。你每天来也好热闹些。你肯不肯每天来?”她似乎急切的问我。

  “假如娘答应我来。我就每天来。”

  “我这里也没有野孩子,你娘总答应你来的。”

  她抬起了头仰视着天空独自慢慢地说。

  “你看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好玩吗?”她继续着。

  我也望着月亮,但没些儿思绪,也不便答话。她以为我在沉思些什么,望着我痴痴的不则一声。我回转眼光看了她一眼,她便说:“你回去时你娘要问你在哪里吗?”

  我很简单地道:“要问的。”

  她说:“你怎样回答呢?”

  “我说在周家玩。”

  “你要不要告诉你娘我给你看照片那些事呢?”她又搂抱了我这样问。

  “娘问我时我便告诉。”

  “你能不能不告诉呢?”

  我迟疑了几秒钟道:“你如果不愿意我告诉,我便不说也好,我只说在这里掷骰子好了。”

  “那么你就不要说别的话罢。你只说在这里掷骰子就是了。”

  我是简单的孩子,我真不明白她说些什么。我便惘惘然地问:

  “为什么不要我告诉呢!”

  “这个现在不告诉你,”她忸怩了半晌,慢慢地说:“你如果隔一个礼拜不告诉你娘,将来我就仔细的告诉你。”

  “那么我就准定不告诉她,”我很天真地答应了她。

  陈妈在楼下叫我回家了。我便说了一声:“我要去了。”想一经下楼来,但她却一把又拽住了我道:“你的话真不真的?”

  我说:“真的不告诉,谁欺哄你不是人。”

  她笑着又和我吻了一下,又说:“你每天要来的呢。”我匆匆地答应了一句便飞奔了下楼,随着陈妈回家。

  到处的玩耍,一直到过了灯节我也没有再到周家去过一回。孩子时的心,原是野马般的,便何曾能知道这里藏着个秘密呢。上学堂后才忆念起周家的干娘,问起陈妈,才知道她已因为小姑和自己的职务关系搬家到杭州去了。临走的时候,我正在学堂里念书,她叫陈妈向我说一声她是在纪念我的。

  当时童稚的心里,也并不曾起什么感动。

  十多年来,更不曾和我这位干娘再见一回,而小时候的事,现在却哪一桩不在每日的追念中涌上深宏的波涛。天啊!这般的长夜,让我在被冷风吹动得格支支地战抖的窗槛边回想这个小时候的史书上的一页,我是在恍然想起了她那时的心绪,而即使事隔多年,我也还为她感觉到一些悱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