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20, 2005

施蛰存 - 薄暮的舞女

你知道,素雯每天必要到下午两点钟起身。趿着白绒的拖鞋梳洗,一小时;吃乖姐——这是她和六个同居的同伴所合雇的女侍——送上楼来的饭,我应当怎样说呢,早餐还是午餐?但总之是一小时;于是,六个亲密的同伴挤进来了,这唯一的缘由,是因为她的房间最大,从舞蹈的习练到谐谑的扑击,又一小时,或是,甚至兴高采烈地,二小时。以后呢,人们会得在每个晴天的夕暮,在从圣比也尔路经过圣母院路而通到西陵路这段弥漫着法国梧桐树叶中所流出来的辛辣的气息的朦胧的铺道上,看见七个幻异似地纤弱的女子,用魅人的,但同时是忧郁的姿态行进着,这就是素雯率领了她的同伴照例地到希华舞场去的剪影。

但今天却是两年来第一个例外。黄金的斜阳已经从细花的窗帘里投射进来,在纯白的床巾上雕镂了Rococo式的图案纹;六个亲密的同伴,已经同时怀着失侣的惆怅和对于她的佳运之艳羡这两种情绪在法国梧桐树叶中钻行了,而素雯还独留在她的房间里。

正在她改变室内陈设的辛勤的三小时之后,她四面顾盼着新样式的房间,感觉到满心的愉快。几乎是同时的,她又诧异着自己,为什么自从迁入这个房间以来,永没有想到过一次把房内的家具移动一个地位呢?

一个灿烂的新生活好像已经开始了,她从她所坐着的软榻的彼端把牟莎抱了过来。牟莎从来没有在这时候受它主人爱抚过,所以它就呜呜地在喉间作弄着一种不可解的响音。为了感谢呢,还是为了奇异?没有人知道。即使它的主人也不知道。素雯的手虽然是在抚摩她的娇柔的小动物,但是她的眼睛却忏悔似地凝住在新换上去的纯白无垢的床巾上。贞洁代替了邪淫,在那里初次地辉耀着庄严的光芒。“是你这放浪的女子吗,敢于这样地正视着我?”能言的床巾从光芒里传出这样的诘问。暂时之间觉得有些惭愧的素雯,终于有一种超于本能的果敢来镇静了她,她微笑着,抱着她的娇柔的小朋友,当仁不让地去沉埋在这床巾的雪花中间,Rococo式的金属细工便雕镂在她的裙裥上了。

如果不把牟莎当作是她的幻影,她为什么能这样柔顺,这样静寂,而又这样满足地躺在床上而不想起身呢?她感觉到一个文雅的鼻息,一个真实地爱着的心,一个永久占有了的肉体,还有,成为她的莫大之安慰者,她初次地感觉到她是在家里了。以一个习惯于放佚生涯的女子的全部的好奇心,耽于这种新奇的境界之梦幻的享受,她觉得很愉快。

但床头茶桌上的电话机急促地鸣响起来了。她稍微转侧了一下,腾出偎抱牟莎的右手来把听筒除了下来。

哈,——是的,——你是谁呢?——哦,我不用猜,我一听就听出来了,——我说我已经听出来了,你是老沈,沈先生,是不是?——我已经听惯你的广东上海话了,——你忙吗?——哈,你忙吗?Manager——什么?——我想不是为了这个简单的缘故罢,你今天应该是很忙的。……那些水鬼来了没有?——是的,我没有忘记,我就因为没有忘记,所以今晚不来了。——是的,我现在很憎厌那些喝得烂醉的野蛮的水鬼——随他们罢,横竖这些人中间没有我的情人,我也不欢迎他们来,我也不……什么?你说什么?——情人?我的情人?你晓得是谁呢?——谁呢?——我并不守秘密呀——我并不否认呀——但是还没有到可以告诉你的时候呢——谁知道?说不定明朝就会变花样的——我不喜欢在一桩事情没有实现之前就兜根结底地说出来——什么?——我吗?——我当然是在家里,要不是我怎么能和你讲话呢?——一个人,——真的,我不欺骗你——需要休息了……你难道忘记了我前天在跳舞的时候昏倒在地板上这事吗?——我……昏倒在地板上——可不是应该休息一下吗?——我现在躺着,——不等候什么人,——也许他会得来的,但是我并不是专诚在这里等候他,——对不起——我明天请你喝威士忌罢——请你不要勉强我罢——我就是为了今天没有精神啊——怎么说?——我的理由全都托阿汪带给你了。——难道你不许我请一天假的吗?我今年没有不到过。——喔,你说什么?——我不是不肯帮忙,我也晓得今天是很忙的,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愿意和这些要咬人家肩膀和手指的水鬼跳舞啊?——我何尝说这就是我不到的理由呢?——我的理由是:我身体不舒服。——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素雯从床上坐了起来。牟莎便窜下到地板上,伸着锐利的前爪去抓弄一个栗子壳了。她调换了一只手抓着听筒,就用这只手的肘子靠在茶桌边上,把身子做成一个向外倾倚的姿势。她很激怒似地继续着说话。

你说合同吗,Manager?——你倒很有点厉害的。但是合同里写着不许人家生病吗?——哈哈,是的,我们的合同到明天就满期了。——我不想继续了。——是的,我不想再过这个生活了。——怎么说?——你劝我再继续半年吗?为什么?为了你们呢?为了我?——我想你如果看得起我的话,你一定会高兴我不再做舞女的。——难道你从来没有感觉到我对于这种生活的厌倦吗?——你不要嘲笑我哪,我平常的行动就是为的要希望得到今天哪——不是,不是幸福,我并不希望什么大的幸福,我只要有一天能够过得像今天这样平静而安稳就好了。——谁说不是呢,所以今天我无论如何不肯来了。——也许你的话是不错的,但是我实在对于以前那样的自由生活厌弃了。我现在倒变成一个不需要自由的人了。我愿意被人家牢笼在一个房间里,我愿意我的东西从此以后是属于一个主人的,我愿意我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唯一的人能时常进来,我愿意……什么?你又在笑我了,——我承认的,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或者是真的,因为我现在似乎是从心底里就发出这种希望来了;但是或者竟会得被你猜中了的,说是好奇心也未始不可以——是的,总之,现在,这一点是已经决定的,就是我一定要换换生活的样式了。倘若再是照老样的过活下去,我的头脑也会得要迟钝起来的。——怎么?你们那边为什么这样闹热?开场没有这样早哪——哦,你说什么?谁?——你说的是小秦吗?她怎么样?走上扶梯就摔倒了?——哦!可怜的!她这几天也太辛苦了。你看,我们这些人全都把身子淘坏了。……我看你也就让她休息几天罢。她不比我,光身子。她还要靠这个去养兄弟呢。——哈,哈!你怎么不响了?——好,好,我明天来面谈罢……可是多半总不见得再愿意继续下去的了。……哈,我明天来的时候,不是在上午十二点钟,便在下午六点钟,请你等着我罢!再会!

并没有再听对方的说话,素雯已经把听筒搁上了。仅仅只有一小块夕阳,还滞留在天花板上。室内是很幽暗了。她站起在地板上,稍稍地整曳了一下衣裳,就慢步到窗边,撩开了一条窗幕,隔着玻璃窥看对面铺道上的行人。这是无意识的。她的心里实在是,正在温习方才与舞场经理的那些谈话。她已经不能详细地记得她自己所曾说的话了,但她觉得那是很杂乱的一堆。那些都是即席口占的应对。也许这里根本没有一句真实话的。可是经理的话,却都记得。他好像很不相信自己真的决心不做舞女了。他好像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难道在他的眼光里看起来,我是一个决不能过规则生活的女子吗?难道他看得定我现在的希望不过是一种欺骗吗?……真的,这也不能怪他,舞女的生活本来并不见得怎样坏,一个人若是要每天过一个新鲜的生活,倒很可以去做做舞女的。我不过是现在对于这种生活的兴味不及对于我所希望着的那种生活的兴味浓厚罢了。唉——这个人!这不是他吗?为什么低着头走过,帽子遮到眉毛边?为什么这样?难道他已经在那里巡行了好半晌了吗?如果说是要侦察我的话,哼,我倒有点不服气的。我究竟还不是你的人呢。即使——即使是了,倘若要想这样地拘束我,我也是不甘心的,我至少应该有我个人的自由啊。我不过是你的外室。我不是你正式的妻子。我没有必须要对于你守贞节的责任啊。只有我自己情愿忠实于你,但你却没有责成我忠实的权利。倘若我愿意,当你不在的时候,我要招呼一个朋友到这里来,谁可以反对我呢?……哎,戴着一副眼镜的,那决不是他,我原说他总不至于疑心我什么的。但是他为什么?……

电话机又急促地鸣响起来了。

凝视着那充满了漫想的空间的眼光,突然震颤了一下。她回头向电话机瞥了一眼。好像立刻就从这里看出了打电话来的人,微笑着一扭身走到茶桌边,将听筒按在耳旁了。

哈,谁?——你是谁?她把牙齿咬着下唇。听筒暂时地离开了她的耳朵。流一瞥憎厌的眼波去抚触了一下供在屋隅的瓶中的牡丹花。——啊,真的,我们好几天没碰见了。——哦!哦!我有点不舒服,所以没有去。——老沈告诉你的吗?——好的,这样多少总省了你白跑一趟。——谢谢你,不敢。——现在吗?——我很对不起,我不欢迎你呢。——没有别的缘故,就因为我今天生病,没有精神招待哪。——我现在躺着……这样说了,真的,素雯就很轻敏地躺在床上了。恐怕这动作的响声会得被对方所听见了,她用手掌把听筒掩着。——自然,一天工夫哪里会生出什么大病来,我不过有点伤风罢了。——我是不怕冷静的。——什么,我吗?我正在看小说书——什么?你说什么?——书的名字吗?……她匆急地伸出空着的一只手去,在茶桌下的圆木上的一堆书籍中抽出了一本,看了看书面。……《歌舞新潮》——什么?我刚才看第一页呢。——谁欺骗你?我刚才醒来,因为没有事情做,就翻开这本小说来看看。——就只是我一个人——你不信,可以来看,我情愿赌一打香槟。——谁?——没有来过,他也好几天没有看见了。——这几天我不大出去。——是的,一个人兴致不好的时候,就什么事都懒了。——喂,哈,哈,怎么了?给人家叉线了吗?——什么事情?——有的,不错。——我从明天起就不到希华去了。——我的合同满期了。——我本来不愿意做舞女,现在乐得歇手了。——嗯?——不结婚的,你难道没有晓得他家里另外有正式妻子吗?——那有什么关系呢?——照你这样说起来,难道结了婚就永远不会得离婚了吗?——没有用处的。——怎么说?——明天或是后天。——为什么呢?——难道我嫁了人就连朋友都不许有了吗?——笑话,恐怕是你自己不愿意再来看我了吧。——我暂时仍旧住在这里,过两个月再搬。——当然,如果我不爱他,我怎么肯和他同居呢?——这可不好说了,总之,我的爱只有一个啊。——永久?——这是更不好说了,谁敢说我们是能够永久地爱着的呢?永久?到什么时候为止才可以算得永久呢?你有永久的爱吗?——傻瓜!我不希奇这种爱情,没有的事。——好的,那么你可以去找小秦,她是希望有一个人永久地爱着的。——喂;——不是这样说的。在现在的情形里,我们当然互相很爱着的。但是如果将来他不爱我了,那时我即使傻子似的爱着他,也是不中用的。我可以相信我自己将永远地爱他,但是我不能相信他也一定能够永远地爱我啊。——什么?——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总之,我并不把这事情看得很郑重,正如我在想起吃橘子的时候就去买橘子一样,我现在很想过一点家常的生活,我把我这个房间变成一个家庭,所以我就这样地做了。——什么?你问我有这种念头吗?——这是很简单的,因为我以前的生活太没有秩序了。白天为什么会睡觉,夜里忙着各式各样的步法,并且连吃东西都是无秩序的。你晓得,这是最耗费一个人的精神的。前天晚上我在跳却尔斯登的时候,竟昏晕得摔倒在地上,到现在还是神经很衰弱的,所以我决心不再做舞女了。——我希望永远不做了。——怎么?机会多着呢。难道我会扳起脸儿来装做不认识么?——现在实在是要请你原谅的。——我打电话都觉得很费力。——喂,你说什么?——停一会儿吗?再说罢。——不成,说不定他要来,那我就不便招待你了。——好,再见。——什么?——啐!你别胡扯呀。

搁上了听筒,把电话机一推,素雯携着那本《歌舞新潮》走到软榻旁,脱了拖鞋,一横身躺了下去。两只丝织的脚踹着一个锦垫子,头搁在榻边上,有意无意地翻看着这本小说。但十秒钟之后,她立刻就用着一个纯熟的姿势,把手中的书反手一抛,恰好抛在原处的一堆书上。素雯看了看窗外昏冥的天,又看了看左腕所御的时计,好像不相信时间过得这般快似的,把时计举到耳朵边,仔细地倾听着。

于是,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又欠伸了一次。这时牟莎正蹲伏在软榻旁边,素雯伸一只手下去,刚好抚摩着它的柔毛。它依照着受主人恩宠时的老例,呜呜地响着。甚至仰起了头,伸出小小的红舌头来饕餮地舐着它主人的手指。

门上有了一个声音。她倏然回过头去,娇声地喊着Com’in,但进来的却是阿乖姐。

不出去吗?

素雯点点头。

——买点什么东西做夜饭菜呢?

素雯又看看手腕上的时计,又倾听着。

——等一回儿。……你给我点一枝烟罢。

阿乖姐点了一枝卷烟,给她装上了她所用惯了的象牙长烟咀,递了给她。她吸着烟,给烟纹缭绕着的眼睛向上凝望着大花板。跟着第一口烟喷出来的是:

——接一个电话,四三五二七。

一手拈着烟咀,一手把听筒接过来了。

哈——我呀,听得出吗?——没出去吗?——为什么这两天这样规矩,难道你太太出来了?——嗯?怎么?——你此刻在忙些什么?——我听得出的,你今天的声音有些异样啊——怎么?哈——哈,你旁边还有客人吗?哈哈,他们的谈话也给我听出了。——是的,可是我听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吗?我在家里。我今天就不到希华去了。——嗯?为什么不去,你问我为什么不去吗?——一则是因为我有点不舒服,二则是……难道你忘记了吗?喂,——喂—哈,哈——你是谁?——啊,不是的,不是的,先生,我们叉线了,我要和四三五二七号谈话,对不起,挂上了罢——哈,四三五二七——我没有挂断呢。——哦,你是子平吗?——刚才给人家叉线了。——我说你难道忘记了日子吗?——喂,子平,我在这里等你呀。——礼拜二晚上你不是说今晚来带我一同去吃麦瑞罗吗?——哈哈,所以我晓得你这两天一定又忙极了。——喂,子平,我想起来了,忙字是心字旁加一个亡字,忘字也是心字加上一个亡字;所以这两个字是一样的,所以忙的人一定很会忘记的,你说这个道理对不对?——,我这里吗?除掉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在这里,——你要和他谈话吗?——你听他说话就会晓得的。——你听着,他来和你说话了……

她把烟咀斜咬在嘴里,一手从地板上捉起了牟莎。让它嘴正对着传话筒,她抚摩了一下牟莎的下颔,于是这娇懒的生物呜地叫起来了。她微微地扬起了嘴唇,示意给立在旁边的阿乖姐,让她把嘴里的烟咀接了去,把残余的纸烟丢入痰盂中。

哈哈……听见了没有,它不是你的好朋友吗?——是的,它和我一块儿在这里,我们都在老等你啊。——喂,喂,子平,子平你在和什么人说话啊?——难道这样要紧?——究竟你今晚还能够来吗?——嗯?——啊!我很失望!——子平,我现在想起从前我们在炮台饭店吃饭的那一夜了。你说,那一夜我们不是过得很快活吗?——喂!你怎么不响啊?子平,我听你的声音有些异样了。——你今天不是很不快活吗?——骗我,我听得出来的。——我想我或者会得使你快活的。你在我这里的时候从来没有烦恼过,可不是?——你来罢……嗯?——那么明天早上请你一早就过来,我希望着你呢,子平,要是你今晚真不能来的话,你知道,这一个晚上我将多少困难地过去呢?——怎么?明天你要回苏州去?——喂,子平,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子平,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呀?——什么?现在不能告诉我?——多大的秘密!——什么?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完事的吗?子平,我都明白了,哼……她冷笑着,把怀中的牟莎忿怒地推下在地板上。……什么话,不要误会,谁误会呢?我清清楚楚地懂得了。子平,我倒料不到你这个人竟也会放出这种手段来的,……太不漂亮了。你就是说要脱离我,我也拖不住你的,……什么?破产?……谁要破产?——真的吗?——喂——喂——子平——谁?你是谁?——律师吗?——嗯,……嗯……嗯……你能担保这是真的吗?——哪有这样快呢?——他前几天还说公债票的生意做得很顺当呢。——那么大约亏了多少呢?——什么?几万?——啊!那么现在怎么办呢?——他苏州的财产能不能抵得过呢?——哦,对不起,请你还是叫子平来和我谈话吧。

喂——你是子平吗?——刚才很对不起,我错怪你了。——那么你的事情大概容易解决吗?——你什么时候再到我这里来呢?——嗯,几时?——什么,一个月吗?——那么……那么……子平,——子平,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们的事情怎么样呢?——嗯……什么?这真是你的意思吗?——啊,子平,这真使我觉得很伤心,你还记得吗?我们前天跳却尔斯登的时候,我兴奋得摔倒在地板上,那时候虽然很痛,但是我觉得很愉快。……子平,那时候不是你扶我起来的吗?我们一同到酒吧间里去休息,你对我说的许多话,我都记得的。……今天我已经把我的房间整理过了。我正在专心地等你来,哪里知道你会有这种变卦的呢——嗯?什么?不用这样说了,我只希望你赶快地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来看看我。——什么?什么话!我不是一定要用你的钱的,我本来已经打算从今天起不再去跳舞了,但是,你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情,那么我明天不得不去继续和经理订合同了。——嗯?当然,我当然不会因此而疏淡你的。我只要能够生活就好了……不过,喂,子平,这样一来,我的希望又落空了。——你忘记了我的希望吗?——我就希望能改变一种生活的样式,我要让我的房间变成一个家庭啊。——什么,算了罢,现在我看我的房间虽然改变了样式,可还是一个寄宿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改变,一点也没有改变,啊!我痛苦呢……子平,你今天决定不来了吗?——好的,我也这样想,也许你来了之后,我们都会得更痛苦些的。——……再见。

乖姐还立在旁边,在几乎已经完全黑暗的暮色中装着严肃的容颜。

——吃夜饭吗?

——不要吃了。你出去。

房间里好像没有人似的幽寂了半晌。对着窗的外面马路上的街灯射进一缕白光来,照见一只纤细的发光的脚在忽上忽下地摇动。牟莎蹲踞在一个怔忡的柔滑的胸膛上,它的在暮色中几乎要看不出的乌黑的背脊上,线条很瘦劲地勾绘出了一只美丽的女手。

但是这只手,在五分钟之后,就又伸到软榻背后的茶桌上去了。一个经过了努力的镇静,做作,和准备而发出来的娇媚的声音锐利地突破了室内的凝静。

哈,一二七六九,……是的——哈,你们是一二七六九吗?——邵先生在家吗?——请他听电话。——喂,你是准?你是式如吗?——喂,我,你听不出吗?——是的,你没出去吗?——谢谢你,我现在好得多了。——谁?子平吗?——他没有来。——什么事情?——我晓得了,我刚才从电话里晓得的。——喂,你怎么也晓得了,信息这样灵通吗?——嗯,我没有看见,难道晚报上已经登出来了吗?——什么,究竟怎么样会得弄到如此地步的?——哦,太危险了。我早已说他胆子太大,这种投机事业是不容易做的。——什么?——正是为此,我觉得冷静极

了。——你吃过夜饭吗?——那么我们一同去吃夜饭好不好?——我在麦瑞罗等你。我好久不到麦瑞罗了。——嗯?现在,我换了衣裳就走,——一定要来的呀。……

素雯伶俐地溜下了软榻,锦垫子和牟莎都被遗弃在地板上了。垂在天花板上的磨砂玻璃灯一亮,一个改变了式样的房间里充满着的新鲜的气息颤震地流动起来。在这种迷人的气息里,一堆白色的丝滑落在素雯的脚下。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