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06, 2005

施蛰存 - 扇子

天气热起来了,男的女的的手里,出门时都摇着扇子了。将穿敝了的一件夹衫换去了身之后,我也想起:这时令是可以带了扇子出门了。记得去年曾用过的那柄有朋友叶君写着秦少游《望海潮》词的福州漆骨折扇还并不破旧,中秋以后,将它随便放进了那只堆存旧扇秃笔的橱抽屉里,不知如今还可以用用否。现在是百物昂贵的时候,一副起码的粗粗地制成的扇骨,配上一页白扇面,也得要半块钱呢。如果去年的旧物,还拿得出去用用的话,何必再去买新的呢。

开了那只久闭了的橱抽屉,把尘封了的什物翻检了半晌,一个小纸包里的是记不起哪年代收下来的凤仙花籽,一个纸匣里的是用旧了的笔尖,还有一枚人家写给父亲的旧信封里却藏着许多大清邮票,此外,还有几付残破的扇骨,一个陈曼生的细砚,倒是精致的文房具。再底下,唉,这个东西还存在吗!一时间真不禁有些悠远的惆怅。

那是安眠在抽屉底上的,棉纸封袋里的一柄茜色轻纱的团扇。

现在,都会里的女士是随处都有电扇凉风可以吹拂她们的玉体,而白昼没有电气的内地的城市里的女士是流行着雀羽的扇子了。团扇,当然是过了时,市面上早已没有了这一注货色,年纪轻的后生,恐怕只好在旧时代的画本中去端详一个美人的挥着团扇的姿态了。我之看见了旧藏的团扇而惆怅,倒并不是因为它的过时,一种扇子的过时,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之所以觉得惆怅,只是为了这一柄团扇是于我有些瓜葛的。那还是住在苏州的少年时候的事哩。

父亲因为要到师范学堂做监督而全家迁苏的那一年,我才只九岁。到苏州之后的第一个月,我记得很清楚,我整天地藏躲在醋库巷里的租住屋里,不敢出外,因为我不会说苏州话,人家说话,我也不懂得。但有一天是非出去不可了,而且是出去和许多的说苏州话的小朋友接触,那是父亲送我进附属小学继续读书的第一天。先一夜,父亲说:“阿宁,明天又要读书去了。”

我说:“哪里去读书?”父亲说:“附属小学。就在师范学堂对面,放了夜学你还好来看我呢。我已经去和学校里的先生说好了,原旧是三年级……”他又回过头去对母亲说:“将来阿宁可以住到我学堂里去,省得每天来来去去的走。”

母亲笑笑,没有加以可否。我心里也木然,因为住在家里和母亲一处和住在学堂里和父亲一处,在我是都愿意的。

语言的难题又来到我心里,我痴想着:一群男女小同学在种着花的学校园里环绕着我,笑着我的家乡话。

过了一会,母亲笑着说:“阿宁,为什么发着呆,为了明朝要进学堂去,所以不高兴着么?”

我一声也不响,呆想着。年老的唐妈在旁边,又唱起她惯用的嘲笑我的歌词:“懒学精,称称三百斤。”

 

我被激怒着说:“谁想懒学呀,为的是怕说起话来给人家笑呀,况且,况且: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走进陌生的学堂里去,叫我怎么好呢。”

父亲就说:“有什么好笑,就是人家笑,也随他们好了,过了三个月你一定也会得说苏州话。如果说没有人认得,那么明朝可以和对面金家的惜官珍官同去,明朝早上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搭个小朋友,以后也好一同作伴儿早出晚归,便当些。”

这样,于是在进学堂的那天早晨。我认识了生平第一个女朋友:金树珍。惜官的名字是树玉,是她的小两岁的弟弟。

在能说苏州话之前,很奇怪地,对了她,我居然很不羞赧地说着家乡的土话,而且说得很多,很琐屑。我告诉她城隍山的风景怎样好,西湖怎样好——其实那个时候的西湖,还是很荒寒的,而我也只跟了父亲,从清波门出去约略地玩了一玩而已。我在家乡的小学堂里读的是哪几本书,父亲有怎样几本有好看的图画的书。她不能全懂地听着我的奇怪的乡音,不时地微笑着,但我并不觉得如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的时候所想象着那样的脸红。

到我能够自由地说苏州话,我和她,当然还和她的弟弟,已经因为同级同学,邻居,两重关系而成为很亲密的朋友了。我之所以后来不愿意住到父亲学堂里去,如今回想起来,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但那时却并没意识地觉察到这种心绪,只说是为了要陪伴母亲。

一年一年地,无知的童年如燕羽似地掠过了。我在学堂里,除了他们姊弟之外,不曾有过第三个朋友,每天,除了睡到我的小床上去的夜间和吃饭的时间之外,不曾有过和他们俩分离的时候。于是到了第五年了。我们是在高等第四级。

如果这一年不遗留这一柄团扇给我,现在我还能够想念起她吗?我的回忆还能不能捉到一个起因而蔓延开去吗?

那时候的学制,两级的小学堂是男女兼收的,但中学堂却男女分校了;高等第四级是两级小学的最末一年,我因此常觉得心里不宁静, 为的是暑假毕业后,如果我依照着父亲的主意,升学进草桥中学或师范学堂,而她依照着她的父亲的主意,辍学家居,便失去了许多亲近的机会。那一种心绪,虽然还不曾懂得就是现在所谓恋爱的苦闷,但却时常感觉到有一个空虚的生涯将要来了似的烦乱。

于是,显著的病象是春季小考失败了。

我素来是个好胜的人,但那时候并不觉得是羞耻。我甚至还希望她和我一样的对于功课怠惰下去,如果能得大家都留级一年,也是愿意的。呀,那时候的心情,便是留级到三年,四年,五年,只要她也继续地和我同学下去,也都是高兴的。一年一度地读着同样的书本,只要有着她在课室里,也就好似诵读着新的书了。

但是,她说留级是可羞的事,如果我真的连毕业考试也失败了,在她毕业之后,她将不再和我继续做朋友,也不许我到她家里去,就是托名去看她的弟弟,她也是要叫阿翠赶我出大门的,因为她看轻不用功的人。

我的知道不用功是可羞的,原来是因为她如此想着而我遂也如此想着的。

于是大考的日期在揭示牌上公布出来。我是被逼得每天晚上要在灯下整理功课了。但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在几个清朗的晚间,她和她的弟弟常在晚饭之后差了他们的阿翠过来叫我带了书本去和他们一同温理,而我便一定会得由唐妈管领着在月光下穿过清静的街走进她家的广漆墙门去。

一夜,月亮光光地,好像是五月望日的前后,天气是如现在一样的沉闷。因为距离大考只有三四夜了,攒集着童稚的头在灯光下温习那最觉得艰难的理科书,不知不觉地夜己很深了。

收拾了书本,将要喊在厢房里和她家的女仆们说闲话的唐妈的时候,一点亮绿的萤火悠然地从窗外的帘隙间穿过,在空中摇荡了一会,便又悠然地浮上了屋檐。她叫喊着“扑呀,扑呀”的时候,流萤早已曳着微光从墙东隐逝了去。

“今夜月亮很好呀,园里一定有许多的萤火虫,何不去看看呢?”树玉叫了起来。

月下的园景,忽然浮上我脑里来了,我冥想着这个时候,墙外的她家的小花园是一定有很好的风景的。茅亭里的花磁凳上去坐坐,乱噪着青蛙的浅池边去站一会儿,还哪里会想起回家去睡觉呢。那时候,我知道的,从她凝神着的眼光里,看出了她心中也在浮动着月下的园景,她一定是在想去采撷些夜来香,橙子花,或石榴花;想到假山石旁边去看月华和浮云,想去听青草丛里的蛙跳进池水里去的声音和蝼蛄的声音,想看从茅亭的顶上飞出来的蝙蝠或是那些像水上的柳叶似地飘浮着的萤火。

“去呀,你不要回去了,叫唐妈回去罢,你住在我们家里去玩花园,夜里和弟弟睡……”她伸起手来,不完全地说,眉宇间满含着欢喜和最高的兴致。说完了,又飞步抢到房间里来告诉她的母亲。

结果是由她们把唐妈打发回家,我是不由分说地被留住了。

三个人由阿翠陪伴着,开了八角门,走进了花园。夜色果然是清丽万分,到如今回想起来,也仿佛如在目前似的。但那时对于这种园景,倒并不会有特别的爱好和留恋,因为并不曾想到此后是永不会有机缘再在这个园里作惬心的夜游。

那时所留恋和爱好的仍是她,我故意走在她身边,或前一步,或依近着她并肩而走。青春的爱欲在我心中萌动着,但并不曾自觉。树玉胆子较小,不敢前行,只跟着在我们后面,阿翠虽然年纪比我们大几岁,但也还是有着童稚的心,她一路撷着花草,若即若离地同行。三条纤细的人影在草路上的花叶影间伸过去,在茅亭里逗遛一会,在池塘边也静立一会,看看水中的月影,都觉得并无什么话可以说。蛙从草丛中惊窜到水里去,蝙蝠乱飞,榆树上的巢中的乌鸦也在对着明月哑哑地啼起来,垂柳被月光筛着,如同织成了的魔网,萤火出没在草堆里。风景如此,我悄悄地凝看着她,黑的发光的眸子,小小的薄嘴唇,脸,耳,纤削的肩头,都如有魅力似地深印在我心上了。“扇子有吗?拿来扑萤火虫呀。”树玉在一个小花架边喊起来,原来那里正有三四点萤火在流动。这时候,我才看见她手里还带一柄团扇。直到后来能读唐诗的时候,才知道“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一番情景是早有古诗人低徊咏叹过一番了。萤是终于没有扑到,但人却全疲乏了。参差地绕行着蜿蜒的小径,虽然不说明,但各人都想着回进去了。缓步之间,絮絮地又说了许多的话,我很记得,从品评同学的学问说到考试,又支延开去说到先生的公正和偏私,随后又归结到我们自己。“书都还没有温习好呢,不知能够考得出来吗?”树玉第一个烦恼着。“还有三天好温习呢,怕什么呀。”我说。她微笑着,在月光中我看得见,很清楚,是可爱的微笑。但我又知道,她的意思是颇有些讥讽的,她好像说:“怕又要像春季小考那样的落第了。”我自己觉得脸上热起来,很有些害羞了:“但我是恐怕一定不会及格的。”说着这样的话,虽则动机是想掩饰刚才的夸大的失言,但说出口了之后,好像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要被留级了似的,心中忐忑不宁起来了。自己私下考问着自己,算术能够及格吗?英文的生字都记熟了吗?历史和地理温习得怎么了?自己以为最不成问题的作文,会不会临时写不起来呀?要是不能毕业的话,唉!别的倒不成问题,只是此地可自己也没脸儿走进来了。这样凝想着的时候,却不留意到她正在窥伺着我。她将柔细的肘子触一触我的手臂:“想什么呀?”她问。“我怕真的要不能毕业呢!”我踌躇地说。

“毕业的人都有奖赏的,校长室里的桌子上排满了许多书,笔,画图颜色,还有许多许多东西,看见了没有呀?”树玉得意地说。

但我是愈烦闷了。此时想来,真不懂那时候何以真会得有这样幼稚的懊恼,但在那时候,这却真成如一桩重大的心事。

“我是一样也拿不到的,你们去多拿些罢。”我说着这样的俏皮话,同时心里也真感受到不会得到那许多奖品中的任何一种的烦闷。

她于是又用一瞥似怜悯又似怀疑的眼波斜睨着我,因为那时候我们刚并行着,唉!树珍我是直到如今,成年以后,不曾再看见过一缕和你那时的相似的眼光,因为那是如何地天真啊!

我看她,在从簇叶丛中泄漏下来的月色中,憬然了好一会儿,她说:

“宁,你如果毕业了,我也奖一样东西给你好不好?”

我不很清楚她何以忽然有了这样一种思想,她何以说要奖给我一样东西呢?在她这样纯粹的童稚的心里难道是想对于我有什么奖励吗?这是在我到如今也还是一个神秘。

但那时候,她是说得很端庄似的。

“你说要奖给我什么东西呢?”我问。

“奖?奖一样好东西。”她笑着说,举起手里的那柄团扇来,“这个好不好?”

“这个吗?我没有用呀……”虽然这样地说,但心里是很想要这柄精致的绘着古装美人而又写着什么诗词的罗扇。

“让我看看吧,”我伸着手想去接了来。

“啊!不……”她退了一步。

我曾在那时候有些踧躇地觉得失望,而同时想获得的心却大大地激动起来,我发了小时候的老脾气,撅着嘴不发一声地走着,走着,就是这样地进了八角门。在门边,她歉然地说:“生气了吗?宁,毕业了给你呀,不可以等一等吗?”

固然一则是为了等不及,但同时也为了怕真的要不能毕业。学堂里的奖品不能得到,在我是无关重要的,而这柄已允许了给我的她的团扇之终于不能获得,倒真是有些儿不惬心的。

月光穿过了方格子窗而照满了的小床上,树玉是沉沉入睡了,而我,至今也当然不曾忘记稚气的脑海中,整夜地浮荡着的是我的小情侣所曾应许给我的罗扇!

在朦胧中,我梦见月宫里飞下来的如蛱蝶似的东西,是许多团扇,飘也飘的在我周遭飞舞着,但我是虽然用了许多的精力,伸着手向空中,却一柄也抓不到,我是站立在礼堂外面的栏杆旁边,礼堂里排列了坐着的是同学和先生们,所有的先生都一齐坐着,穿着马褂,礼堂中间的桌子上,陈列着许多奖品。不知道什么人告诉我说这是正在行毕业礼,懂得了这个之后,果然看见那个长胡须的校长正在把那一样样可爱的东西分给同学们,缀不出字母的娄兆鹿麟有份儿,他们对着我笑,但我却没有。我气苦着,我流着被羞辱的眼泪,但并没有想走进去。而蛱蝶似的飞流着的扇子依然在四周旋绕……

直到我哭醒转来。

蛎壳窗上还并不很亮,太阳似乎还没有出来呢,树玉还没有醒,我就起来了。我害着羞不敢招呼她家的女佣打洗脸水,只是默默地又悄悄地蹑足走出房来,半晒着阳光的树枝上雀子噪着,玉簪花的白面上点着露水的泪,院子里是静悄悄地。走进书房,心想把功课趁这清早的时间温理一些。但是首先看见的在书桌上的东西,不是书,不是文房具,……是曾经想了一夜的团扇呀!

即使是刚在萌芽着的青春的爱欲也会得将蒙昧的云翳遮住了人的理智,我便是为了这个缘故,用天真的干净的手,为了她的关系,自主地从桌子上取了她的团扇。

托词说是要回到家里去用早膳,坚辞了阿翠的邀留,我把这柄蒙了恋爱之眚的罗扇夹在书包里匆匆地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快活。

虽则年轻,理智也毕竟渐渐地回转来了。当她和她的弟弟来邀我一同进学堂去的时候,我心里曾是很不宁静着。应该告诉她吗,我所曾做成了的罪恶?她好像还不曾知道似的:她难道今天没有想起带扇子吗?……我心里踌躇着,自己也甚至不敢带了自己的折扇上学去,为的是怕她看见了之后想念起她自己的扇子来。

但是走在路上时,心里总烦乱着,自己想:“宁,你是从不曾偷窃过人家的东西呀。”

于是,在没有走到学堂之前,我到底说了出来,装着苦闷的笑脸:“树珍你的团扇呢?”

“咿呀,忘却了呢!”她想起来,但已经快到学堂了。

“回家去也是寻不到的,我——”

“怎么,你?——”

“在我家里了……”

“呀,你拿去了吗?快还我啊,我没有肯给你哪,……你是不应该的。”

她凝视着我,用了谴责的眼光。

我守着沉默,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她是这样地词严理正!

她,也好像抑郁得很,整天地寂静着,时常用那责备的眼波看着我,没有和我谈话;也绝没有和我笑过一笑。树玉也甚至学着他姊姊的样。于是我被轻视了一日,从没有那天似的难过啊!

散学回家,我是决定取出这柄为赃物的扇子来还给她了。我拿了这柄团扇,心里不免有些不舍似地,一步一捱地到她家里。

她用怀疑和惊异的眼光看着我,我趔趄地在她面前。

“还你。”她似乎笑了,又似乎眼睛里含着些泪,我不解,即使到了如今,如她那时这样的童年,何以居然能够眼眶里有着这种感动情绪的泪呢?

她伸出小小的白手来收了那精雅的她的扇子,但我却眼泪流出眶外了。静默了一会,她老是看着我。

使我出于意外的是她再将这柄扇子递向着我,破了愁颜,辗然一笑,说:

“你喜欢它吗?送给了你罢。”

我确曾痴呆地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在我单纯的心里,确曾有一时猜不到她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但结末是感谢地收下了这个纪念物。

我并且还大大地感动着。

我所惊奇的是何以她竟有这样的理解:她不愿意我负了窃盗的罪名,而终于使我获得了爱物。这样的处理,是我至今还佩服着,感激着的。她不是一个能干的女子吗?是的,谁敢说不是呢?

毕业之后的辛亥革命使我随着父亲离开了苏州睽违了她,到如今是这样地年久了。只在间接的消息中,每年两三次地得知了她的生活。她是嫁人了,而且有了孩子,在她的认识的人的口碑中,她依然是一个能干的,善良的、美丽的女子。

而我,性格仍是小时候那样,过尽了青春,到了如现在这样的可烦恼的中年,只在对着这小时候的友情的纪念物而抽理出感伤的回忆,天啊!能够再让我重演青春的浪漫故事吗?

(选自《上元灯》,1929年,上海水沫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