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07, 2005

施蛰存 - 残秋的下弦月

夕阳从屋脊上消隐下去,小小的庭院中归于寂静了。

妻睡在床上。——其实,与其说是睡,倒不如说是靠比较的适当些吧。为了她的病和癖性这双重的理由,她垫了三个厚实的木棉枕。丈夫呢?他是照例地坐在他的狭小的书桌边,执着一九三一型的珠光的派克笔,笔尖指着桌上铺着的一张四百字的原稿纸的第二行第三格,画着虚空的圈子。他是在沉思于一篇新作的结构,预备当灵感来时,不许有一秒钟被放过,立刻就把第一个字写下了。但是他这样地已经继续了三个下午和晚问了。

妻是患着种种可憎的病:心脏怔仲症,胃不消化,发热,偏头风。她淹滞在床上已经六七周了。除了每天上午,他必须到距离五里外的一个中学校里去教书以外,从下午回家后一直到睡觉的时候,——那当然是在午夜了,他总是在卧室里写着文章陪伴她的。

但是三天来,他的思绪却因为愈搅动而愈纷乱了。怎么竟一点新的意思都没有了呢?就是一个最简单的主意,只要一触发到,也就立刻可以推演开来,写成一篇小说的啊!情节——不一定要繁复的情节,现在是,只注意于情节的小说已经不时行了。他时时刻刻地这样压榨着,搜索着他的脑。但是,他没有希望。烦恼极了,用力把笔一震,常常会有一滴不懂礼仪的墨汁沾污了原稿纸。于是,换了一张纸之后,他的派克笔仍然指在第二行第三格上画着虚空的圈子。妻看着玻璃窗上的一方一方的天逐渐地昏瞑下来,略略地侧了一侧身子,好像一种紧张的感情突然舒缓了似的,轻轻地,但是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天又夜了。”她的话并不一定是在对他说,而他也并没有关心到她在说些什么。但是,这个声音却使他开始感觉到室内已经完全黑暗了。这已经是没有灯火不能写字的时候了。于是他放下笔,从纸堆里检得了桌上电灯的插子,拿来向近桌于边的墙上接亮了灯。同时,他对那些退缩着的窗帘看了一眼,略略地沉思了片刻,便又执着他的派克笔了。但好像觉得这样终究是不妥善,所以他重又放下笔,勉强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将窗帘放下了。在回到书桌边去的时候,听见了她的微弱的声音:“给我一杯茶喝。”他变更了行程,向茶几上斟了一杯茶,递到床前去。但依旧沉默着。茶杯离开她的嘴还有二三尺,他不再送近去了。她也并不坐起身来,也不从棉被里伸出手来接过茶杯。她疑问似的看着他:“怎么哪?”“怎么哪?”“你为什么不做声?”

 

“做什么声?给你斟茶就是了。”

“这样看来,你好像有些不愿意的样子。”

是在挑战了吗?正烦恼于思绪不属的丈夫,听了病的妻子的多疑的话,更不愉快了。但是,他没有忘记了自己是个有涵养的人,咽了一口唾水之后,说道:

“唔,并没有那种奇特的意思啊。”

但是她并不放松他:

“又要强辩了吗?我虽然身体是病了,但眼睛还很不错呢。”

他觉得没有再答话的可能了。他把茶杯放在床边的小圆桌上,仍又回到他的原稿纸旁边去了。假设要描写一个审判厅里的录事……他开始运用他的脑筋。

这时,床上的病人,并不坐起来或伸出手来接取那个茶杯,又喃喃地说起来了:

“我说,你完全改变了。你现在很不愿意替我斟茶了。是的,即使你怎么样强辩罢。想想看,从前你什么都替我做。你甚至肯替我穿鞋子。有一天,当我们在那个大平原上散步的时候,我的鞋子给陷在泥潦里了,难道没有那事情吗,你给我拾起来,并且还给我穿上了,而我是坐在一块花岗石上的”。

他一边想着计划中的录事,一边觉得病人的感伤是应该禁止的。医生曾经叮嘱过,她是不能受过分的感伤了。他说:

“是的,是的,我都记得!这些都是我。但我到现在也还肯替你做一切的事情,我没有不愿意呀。”

用鼻子做出来的冷笑的声音从床上发出来。

他觉得应该进一步地解释这个不幸的误会了。

“还不相信吗?人家是因为没有什么话应该说,并且心里还在想着别的事情,所以不说话的呀。没事情快不要妄想了,你喝你的茶罢。”

 

这样说了,他以为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已经完了,要描写一个录事怎样呢?他继续着想,说他收受贿赂罢?……假设是一桩公益事情的案件,有某绅士者,……哦,究竟应该写怎样一桩公益事情呢?……

妻正在喝好了茶,按摩着肚腹和肋骨。

“你说,我会变作肺病吗,这里很有些痛呢?”

“那可不知道。”

“你知道肺病的人这里痛不痛的呢?”

“哦,我不知道。”

“怎么,你这种常识都没有吗?抽屉里有一本《肺病须知》,你给我拿出来检一下看,有没有这样的病象。”

丈夫回过头来对妻一看,就放下了笔向她所指着的抽屉里取出了那本小书来。但他并不看,他递给了她。

“你自己去找罢,我要做文章,没工夫哪。”

“可不是,我说你不愿意,没有锗吗?”

他不再去理睬她。计划快要完成了,只要决定了是哪一件公益事情。譬如,开浚城河,倡办消防队,增加警察,……哦,哪一件,……哪一件更适宜呢?他这样沉思着。同时,睡在床上的妻,——她接了《肺病须知》去,只翻开了第一页就放下在被角上,也沉思于一种新的回忆里。

“哦,我们从前常常到公园里去玩的,不是吗?也在秋天,公园里的那些红红的枫叶多美丽啊?……我们总喜欢去坐在这种美丽的树叶底下的。有一次,我们曾经在落叶上做缀字的游戏。你还记得吗?……是的,我们常常坐了马车去的,我喜欢坐马车。我们几时再坐了马车去玩公园呢?”

但是他没有听见。于是她不得不烦躁地用较高的声音说了:

“喂!我说我们几时再坐了马车去玩公园呢?”

 

他又回转头来,憎厌地望了她一眼,随即用着一种经过了努力的压抑而变得很柔和的一个充满了爱情的丈夫的声音说道:

“哦,当你病好了之后。”

“等我病好了之后吗?谁知道我几时会好呢?也许那个时候已经没有那些好玩的红叶了,也许那已经是冬天了,是的,冬天是很可怕的。如果是肺病的话,到了冬天,也许我会死了的……”

对于她的妄想,他觉得有严厉取缔的必要了。这种消极的思想,医生曾经说起过,对于她的病体是很有妨碍的。她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这反而容易加重了她的病,烦恼着的丈夫,这时几乎把因果颠倒转来,而认为她是因这样妄想而生病的了。

他站起来,走近床前去。

“谁教你想到这些的呢?你不能静静地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吗?少想一点,病就更容易早好一点,那个时候,我们坐了马车去玩公园,红叶还不会掉下来呢。”

她很注意地听着,眼睛里露出了特异的精采。但好像没有听到他说完,她又沉于自己的妄想中去了。

“我……我觉得……”

“怎么,你觉得?”

“我觉得……我要你坐在这床边上。”

“哦,我坐在那边陪伴你不好吗?”

“不,我不是害怕。我觉得你应该坐在这里的。”

“但是,哎,你难道忘记了我正在写文章吗?”

“哦,我没有忘记。……但是,我要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你会不会告诉我,从前我们在公园里常常讲些什么话的?”

这简直没有意思!丈夫感觉到了愤忿。是的,确实是有点按捺不住的愤怒了。

“难道这种都值得去回想的吗?”

 

他忽然归了原位,重新抽理着他的计划。为了要描写一个录事的纳贿行为,所以先应当想停当他是在哪一件关于公益事情的案子上做这种不检行为的。哦,现在,就决定了那是为了倡设消防队的事情罢。某一个绅士,因为在经手这种公益事业的时候,侵占了一笔公款。是的,应该写成一件绅士侵占公款的案子。……但是,她怎样了,好久不响了。一想到病人,他不禁又回转头去。

她凝看着天花板,还在沉思。微笑着,好像在她的眼睛里,神秘地看见一个乐园。但他的关注,她并不是不觉得的。她立刻就略微侧转头来,眼光触了他。

“我看见了采采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怖。他走到床边,凝看着她,好像她脸上浮现着邪气似的。

“怎么,你说什么?”

“我说吗?……我好像看见了采采。”

“胡说!这是胡说!你一定是想起了她!”

“但是我们几时给她埋葬呢?”

“等你病好了!”

他是恐怖,憎厌,又烦恼,所以语气不免粗暴了。

“哦。”她漫应着,又沉思似的凝看着天花板,独白似的说:“我们要葬得她很美丽呢。坟上一定要一个小天使的,那种外国孩子坟上的小天使石像要多少钱一个呢?”

“不要想到这些!到了那个时候再想,再间!现在你应该睡着了。你不应该打搅我呀。我今夜非把文章写出来不可的!纵使你不替自己的病体着想,难道也不给我想一想么?”

虽然他费了许多力说了这些话,但她完全没有听见。她只管自己继续着述说她的妄想:

“哦,等我病好了我会得自己去办的。我要给她做一个美丽的坟,用白石砌起来的。四周还要种许多花。……我应该种些什么花呢?哦,蔷薇,月季,海棠,还有紫罗兰,那是外国花了。晚上,让月光照在她的坟上,那又多少美丽呢?哎,说起,今天是几时了?……九月二十一,是的,月光该还有着哪。你为什么要紧开了电灯呢?喂,你把它熄了罢,并且把窗帘开了,我要看一会儿月光呢!”

他是除了愤怒之外没有别的感情了。决然地回复到他的座位上,大声地叱着:

“你给我睡!不许想起那些!我要写文章呢。今夜如果再写不出来,下星期的生活就成了问题,这个你不觉得可怕么?”

“但是,请你熄一刻儿灯也成。我只要看一看月光,——这快要残尽的下弦月,只要一刻儿工夫,我一定会睡着的,我请求你,这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丈夫静悄悄地站起来,熄了灯火,掀开了窗帘,甚至开了窗,沉下在一只大软椅中。

残秋的下弦月,流进了这幽寂的小室。

不知过了多少时光,丈夫觉得冷了。他起来关了窗,下了窗帘,明了灯。他走近床边去。她已经睡熟了。两颊显着绯红的颜色,微笑着,好像还在承受月光,又好像还在妄想着在花岗石上穿鞋子,坐了马车玩公园,和采采的美丽的坟。

他叹息着,替她盖好了棉被。

(选自《善女人行品》,1933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