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05, 2005

施蛰存 - 特吕姑娘

永新百货商店香妆品部的女店员秦贞娥是常常有着好兴致的。她永远记得,当她第一天进公司来服务的时候,那部长对她的和蔼的训话:“公司与店员的关系是一种企图双方繁荣的合作,一个店员应该常常想到公司营业,尽了自己的能力使它得到尽量的发展;公司方面,也当然会依照营业发展的速度和店员服务的效果,给店员以地位上和物质上的升耀。为了求得这样的合作的良好效果,所以一个店员对于主顾必须和气,诚实,而且显出商业上的殷勤态度来……”

部长的话,遂成为秦贞娥小姐的标语。我们与公司是合作的,我们必须和气,诚实,而且殷勤,使公司的营业发展,也就是使自己的职位和薪水增高。从第一天走进香妆品的柜台起,她就谨守着她的标语在永新百货店服务,这就是每一个主顾所看见的她的好兴致的来历。

秦贞娥小姐之得以进永新百货店服务,虽则曾经过一度形式上的考试,但实在是由于她的邻居赵良士先生的介绍。这赵良士先生,就是她现在的同一部里的同事,是已经在本公司服务了三年以上的职员。当秦贞娥小姐被营业部长指派在香妆品部服务的时候,赵良士先生曾经显露着喜悦的,但是稍微有点惊讶的眼色:“怎么,你也派到这里来吗?很好很好,我们……”底下他就含糊其辞了。

秦贞娥有着父母。她的父亲曾经开过一个中等旅馆,但是因为大旅馆事业的勃兴,中等旅馆的营业完全败退,所以他的事业也早已收歇了五六年。她的父母又是染着鸦片烟瘾的人,所以自从她父亲赋闲了下来,所有的一点私蓄已很快地耗费完了。秦贞蛾是她父母的独生女,刚在中学校毕业、看着家庭里的经济情形,觉得非但没有再升学的希望,而且还有着要一个职业以津贴家用的必要了。恰好邻居的那独身少年赵良士在与她父亲闲谈的时候,说起公司里近来有聘用女店员的消息,她父亲就托他给她介绍了。

秦贞娥小姐对每一个主顾微笑着。

“要些什么?雪花膏,有,这是‘迪安’,这是‘何比甘’,——唔,不错,这个便宜点,东西也不坏……”

“生发水吗?这里是‘高蒂’的,你要气味清一点的吗?这是堇花味的,这是紫罗兰味的;再要香一点吗,那么,这个‘蔷薇味’的就很好了……”

秦贞娥小姐这样起劲地应付着她的男女顾客,写发票、打铃,整理货物陈列橱,从早上九点钟忙到下午七点钟,在公司里吃了晚饭,与赵良士先生一路回家。每天都这样,虽然觉得很疲倦,但她的精神一直维持着克服这种疲倦的勇气。

秦贞娥小姐在永新百货店的香妆品部服务了两个礼拜之后,开始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了。因为在两礼拜之间,她的主顾大多数是女客,不是袅娜轻盈的小姐们,就是雍容华贵的太太们;但现在,显现在她面前买香妆品的,却渐渐地几乎要纯粹是整洁的青年绅士了。

一位绅士站在面前。他不说话,也不看着玻璃橱中的香妆品,但只是看着她。

好兴致的秦贞娥陪着笑脸问:

“先生,要些什么呢?”

“唔,我想要,一块好点的手帕。”

那绅士好像很局促地回答,但仍旧狡狯地凝视着。

“对不起,这里没有手帕,请到那边去买罢。”她惊诧这绅士的失神般的仪态,但还是很殷勤地说。

“哈,那么,这里卖些什么呢?”那绅土问。

这人好像从来没有到过一家百货店的,秦贞娥小姐不觉对于这样的傻绅士发笑起来:

“这里吗?香妆品部,先生。”

“唔,那么我就买点香妆品罢。”

买点香妆品!秦贞娥小姐睁大了好奇的眼睛。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她顺着这傻气的绅士的眼光,从玻璃橱中取出他所注视着的香水瓶和牙膏。

“要这个吗?这是‘四七一一’香水。”

“唔,‘四七一一’,这上边有字,我认得。”

秦贞娥小姐觉得有点佛然了。这样不客气的主顾简直没有遇见过,可是一想到她的服务标语,她就以牙齿咬着嘴唇,将两瓶牙膏递给他。但那绅士并不接受:

“我不要买牙膏。”

秦贞娥小姐忍耐着将香水和牙膏放进了玻璃橱,她的头俯下在给电灯光烘热了的玻璃柜上。那绅士也俯下着头看玻璃橱中的货物,于是他的鼻子在她的蓬松的卷发上狩猎了一下。

 

“我还是买一瓶生发水罢。”他说。

“哪一种你喜欢,先生?”

“我可说不上来,你喜欢用哪一种就那一种罢。”他微笑着说。

秦贞娥小姐还是忍耐着,照例取出几种生发水来,罗列在晶莹的玻璃柜台上,复述着她对于每一个买生发水的主顾所要说一遍的话:

“这是‘高蒂’的,你要气味清一点的吗?这是堇花味的,还有,这是紫罗兰;再要香一点的,那么,买了蔷薇的去就最适合了。”

可是那绅士似乎没注意她所说的话,也没看一眼她所罗列着的各种生发水。他老是耸动着鼻子,好像一只狡兔似的隔着一个玻璃柜台冲着秦贞娥小姐的头发乱嗅。

“小姐,我爱你头发上那个香味儿。”

秦贞娥小姐钉了他一眼,不禁脸上热起来。她不声不响地从柜台底下取出最最起码的本厂自制的低价生发水来,冷冷地说:

“那么就是这一种货色了。”

“那么就是这个罢,多少钱一瓶呢?”

“半块钱一瓶。”

“那么就买了两瓶去罢。”他投出了一个银元。

她写了发票,打着铃招呼学徒去付账和包扎。当她将许多瓶和匣重新放进玻璃柜或橱里去的时候,她觉得他的眼睛永远在跟着她。

当她从学徒手里接了发票和生发水的纸包递给他的时候,他又出于意外地说:

“哦,我想起来了。我还有大半瓶生发水没用完,这个买去一下子也没用处,那么,就送给你罢。”

这样说着,他把那纸包一推,趁便抓一下她的手,嬉笑地走了开去。

 

一回头看见赵良士正站在旁边,好像目击着这喜剧似的,秦贞娥小姐涨红了脸,几乎要哭出来,嘴里说着:

“该死,这家伙大概有点疯的。”

但心里却深深地感觉到被侮辱了。

赵良士却狂笑起来,他说:

“小姐,我说这个生意你吃亏了,你应当让他买顶贵的生发水的。”

是的,秦贞娥小姐一想起那营业部长的训话,就相信赵良士先生的计议的确含着一个真理。自从这傻气的绅士以后,每天总有几个同样的或类似的主顾来专找着她买香妆品。她一例地显示着好兴致应付他们,不管他们买了东西之后是留着送给她的或是带着走的,她总用种种的说话,或是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还用她的妩媚的姿态,使他们购买了最高价的货物。

尽了我的能力使公司的营业得到尽量的发展!

公司和我的关系是企图双方繁荣的合作!

当每一个主顾走来之后,永远是倩笑着的秦贞娥小姐总重复地背诵这两句标语。

于是到月底了,穿着制服的总账房的学徒送了领薪单来。她是二十元,赵良士是四十元。她很诧异,为什么自己只做了一个月,薪水已有二十元,赵良士做了三年多,却只有四十元一个月的薪水。

她记着母亲曾经说过,因为她的职业是赵良士介绍的,所以预算着在领到第一次薪水的时候买一点东西送他。因此这一天晚上她并不找赵良士一同回家,她自己到五马路去买了几磅绒线,预备自己趁晚上的余暇打一件绒线衫送给赵良士。

可是直到绒线衫快要打好,她还没有机会能和赵良士一同在早晨上公司或是在晚间回家。赵良士总是用种种的说话躲避着, 不和她同走。这使她心中十分纳罕。一天,正是收拾铺面,预备歇市的时候,她觑着一个机会对赵良士说:

“赵先生,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好不好?”

“今晚吗?对不起,我已经约了一个朋友看电影了。”

“那么,明天上午罢。明天是礼拜日哪,你大概不至于到礼拜堂里去做礼拜吧?”

她笑着。他显出了窘状,被说服了。

次日上午,赵良上来到她家里。她将结好了的绒线衫请他试穿了之后,笑着说:

“近来赵先生不知在忙些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谁看见我忙过什么来?”

“如果不忙什么的话,为什么早晨上公司晚上回家都躲避了我,不愿意一道走呢?”

赵良士低着头,严肃地说道:

“难道你自己还没有看见小报上怎样说吗?”

“小报?怎样说?”她好奇地问。

“关于你的事情,近来小报上差不多成为唯一的谈料了。他们品评你的姿态和容貌,并且还探听到了你的姓名和住址,他们还给你取了个绰号,叫做特吕姑娘,那意思就是MissdeLuxe,因为你常常劝人家买顶贵的东西。而且他们知道了我……!”

“是的,有人叫我‘密司特吕克司’,我一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可不知道是小报上造的谣言……可是他们怎么还知道你?他们知道你怎样呢?”

“他们知道我每天和你同走的,而且,而且还说了许多谣言……”诚实的赵良士说到这里不觉有点脸热了。

“所以你避开了,不再和我同走吗?”

秦贞娥小姐说着,去楼上取出了一匣信件来,推在桌子上:

 

“你看,小报上怎样说我没看见,可是这里还有许多信呢。这些信都是这一个月里寄来的,有的是那些主顾悄悄地塞在我的发票簿子里的。这些信的内容,有的邀我看电影,有的邀我跳舞,可惜他没有知道我是不会跳舞的;有的说上一大堆肉麻话……”

“但是你怎样去对付这些信呢?”

“对付吗?我从来没有对付它们过!”她撅着嘴说。

“但你总得自己想个办法。”

“为什么,难道我错了吗?”

“即使没有错,但这是于名誉有关系的。”

“名誉?是的,也许有一点关系。但是我想,倘若我永远不去想个办法对付这些信,这于我的名誉是没有关系的,你说不是吗?”

赵良士凝视着她的善辩的脸,沉思了一下,说:

“但是我终究很后悔不该劝你开始那样的销货术的。”

“为什么?”

“那至少对于公司是会有损失的。”

“什么,你说这样的销货术会叫公司受损失吗?‘我们该尽了我们的能力使公司营业得到尽量的发展’,‘公司和我们的关系是企图双方繁荣的合作’,在这样信条之下的销货术会使公司受损失吗?我说,赵先生,你应该改革一下,在小姐们太太们面前,你也得采用我的销货术才行。”

赵良士耸着他的稍微有些欹斜的肩膀道:

“特吕姑娘,谢谢你,但是你就快会得知道的。”

于是到第二个月底了。她结算了一下她的发票簿,这个月一共用了九百多页,统计卖出了六千余元的香妆品。但赵良士的发票簿却只用了三百余页,一共做了不到一千元的生意。

总帐房里的穿制服的学徒送领薪单来了。除了那支票式的领薪单之外,她还多得了一页加薪通知书,她的薪水加到二十五元

“赵先生,我的薪水加了。”她快活地告诉赵良士,“你说,不是我的销货术的好处吗?公司和我是企图双方繁荣的合作哪!”

赵良士仍旧耸了一下他的欹斜的肩膀:

“也许是的,但也许你的繁荣会有人不高兴的。”

“谁不高兴?”

“总不致于是我吧。”

第二天,对于赵良士的玄机似的警句怀疑着,但一方面又对于自己的加薪这事实感觉到愉快的秦贞娥小姐一走进公司。就觉到空气有点不同了。平时招呼惯了的男职员都呈着一种不很能够懂得的表情。当她走进自己的柜台里去的时候,好像他们全都注视着她,讽刺地,甚至可以说是恶意地。

不多一会,赵良士来了。他问她:

“你听到什么新闻吗?”

“新闻,什么新闻?”她惊讶了。

“昨天晚上,全体男店员召集了一个会,议决了几件议案,派代表去向总经理请愿了。”

“什么议案?”她问。

“因为大家对于女店员的加薪速率表示不满意。”赵良士沉默了一下,接着说:“譬如你,第一个月是二十元,第二个月就是二十五元。但是大多数男店员都是服务了六个月才得加薪五元的,所以……”

“可是,这也许与服务成绩有关系的……”

秦贞娥的话没有说完,赵良士就立刻将手掩着半个嘴唇,嘘着声音阻止她再说下去。

“当心!不要再说服务成绩。昨天开会的时候就有人说,倘使没有女职员,公司营业未必会失败;用了女店员,公司将变做……

变做……”

“变做什么?”直爽的秦贞娥紧接着问。

赵良士摇摇头,微笑着:

“我不好说,但总之这不过是一种借口。”

“是的,我懂得了,你昨天的话不错的。”她默默地说。

于是,在午饭的时候,每一个男店员得到一张油印的通告,据说是公司当局给他们的满意的答复;而秦贞娥小姐呢,正与每一个女店员一样,得到一张总经理的告诫书,吩咐她们在应付主顾的时候要诚实,要态度端庄,要顾全公司的名誉与信用,使营业繁荣起来。

于是人家看见那永远是好兴致的香妆品部的女店员“密司特吕克司”忽然大变了她的仪态,消失了她的好兴致,永远是患着忧郁病似的了。

(选自《善女人行品》,1933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