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17, 2005

施蛰存 - 塔的灵应

圆觉寺是常州城外的一所古兰若。倘如你问起它的历史来,有许多嗜好考古的,或是笃信佛法的,或是好交方外的绅士和文人会很高兴地不厌其详地告诉你:

“圆觉寺,唔,这是有着很古的来历的寺院呢。它是梁武帝建了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唉,它就是四百八十寺里边的一所。后来一直到唐朝,唐明皇时候,释道斗法,圆觉寺里的菩萨大大地显了一些灵异,于是唐明皇又令地方官拨款重建。自从那个时候起,菩萨的灵异事迹,在县志上连续不断地纪载着。到了明朝,流寇攻城的时候,头目们打尖在这寺里,半夜里都肚泻起来,于是惹恼了他们,放一把火烧了。可惜偌大一所佛地,经此一劫,只剩了一座大殿,五七间禅房和旁边一座宝塔。清朝乾隆皇帝下江南游历,地方上绅士本想重建一下,后来皇帝来玩了一玩,很称赞它破落得好,说是很有诗意,叫地方上人保存了这古迹,不必涂得金碧辉煌的,杀风景,当下就给题了一块新匾,写着‘古圆觉寺’四个大字。……”

倘若把圆觉寺的故事讲给你听的是一个虔信佛法的人,他还会得加上几句:

“唔,所以虽则是破落得不像个样子,却还是很灵验的,香火到现在还是很兴盛的。几时,……几时,你老不妨去求一签试试看。”

但现在我们不必去注意它的签。我要我的读者们跟着我的笔去注意古时的禅房背后短垣外的那屹然耸立着的塔,和那距约六十码的、恰在大殿前雕着莲花的零落的阶陛旁的那个水潭,倘若依照一般人的称谓,那就是放生池。

这个七级浮屠,讲故事的人可说不上它的名字来,看它的样子,显然是已经历了数百年天灾兵燹,呈现着饱经世故的神气。每一层的屋瓦飞檐,都已经是断的断,碎的碎了。底下一层的柱子,础石,和砖墙,也颓坏得很危险了。但是,据说这样的颓坏早在百年前就呈现了的。而这百年以来,人们还照样地爬上去眺望,孩子们也还照样地爬上去从瓦缝中探摸雀蛋,没有一个人曾提忧到它也许会崩倒下来的。

为什么没有人会担忧到这塔也许会崩倒下来?因他们都有一固执的信仰。这是一个传说,据说当建造这塔的时候,那应该安放在塔顶上的宝瓶中的一颗定风珠却被匠人不留心抛到那放生池中去了。所以塔的灵魂是存在在那放生池里。那放生池底有一个海眼,一直可以通到东海。海龙王常常想来劫取这颗定风珠,好让东海上不起风涛,可是放生池里有着许多善男信女救度的鲤鱼和癞头鼋紧紧地保管着这定风珠,所以龙王至今没有把这颗宝贵的珠子劫去。因此那座塔,无论倾颓到怎佯危险,没有人会怀疑它会崩倒的。

在那个不到一亩的池潭边上,竖立着一个莲花幢,背后刻着两行已经蚀灭的文字,虽然已经分辨不出是怎样几个字,但寺里的老和尚会告诉给外府来的游客,说是这样两句话:

八功德水沸腾日七级浮屠偃仆时“哈哈,这一池冷水会得沸腾吗?”游客们会这样地失笑起来。

但老和尚却会庄严地低着眉,合着掌,回答他们:“说不来,这是佛法,阿弥陀佛!”

著者给读者描绘了那塔和池,以及它的传说,现在,就要开始我们的故事了。

是前几年的秋季。一日,圆觉寺里来了一个挂单和尚。老和尚想想寺里人少——只有他自己和两个沙弥,横竖住不满这几间禅房,就想容留了外方的行脚僧,但想想又舍不得供养他一日三餐的斋饭,心中就颇有拒绝之意。当下虽口中不说,颜色之间却早已显出来了。

那行脚僧何等乖觉,立刻就看出老和尚的思虑。他就要求老和尚给他一间禅房,斋饭由他自己去募化果腹。这样,老和尚也就快活地答应了。

行脚僧住到第七天,渐渐地发觉这寺院并不如它外表那样衰颓,虽则殿宇剥落,进香求签的生意倒着实有些。他又看出老和尚也并不清苦,香积橱中似乎很有些菜肴,可惜给老和尚锁着,不能看看究竟有些什么,只是在厨房的窗下,他曾看见过一些鱼骨鱼尾,料想必是老和尚从放生池里偷了鱼吃。

行脚僧口中虽然不说,心下早存了主意。他挨过了一宵,次日黎明,他摸索着到厨房里去取一个木桶,悄悄地走到放生池边,却见老和尚已经在绕着池子散步,急得他慌了手脚,手中一个木桶直是没地方藏匿。

老和尚眼中透着威严,问他:

“你带了木桶来这里做甚?”

 

行脚僧一眼看到那莲花幢,灵机一动就想出答话来了:

“方才朦胧中,看见许多鱼来磕头求救,说是池子里水热,所以取了木桶来看看的……”

“池子里水热?”老和尚心中吃了一惊,赶忙蹲下身子去,把手放入池水里探了一下,还不是照旧的寒冷,只才放了心。

“做梦!”他斥责着那行脚僧。

“阿弥陀佛,难道是个梦!”不痴不呆的行脚僧假作痴呆地放下了木桶,合掌着说。

做了早课以后,行脚僧照旧托着钵盂出外去化斋饭了。老和尚等他走了,开了香积厨取出昨晚吃剩的半边花鲤鱼来,叫小沙弥盛上饭来,一同吃饭。饭罢,老和尚吩咐那大的一个沙弥道:

“你在殿上照管香火。”

又回头吩咐小的一个沙弥道:

“你到放生池边去望着,莫教挂单师父偷了鱼去。好生留心啊,不要玩贪着耍,走到别处去。”

说着,他拂着大袈裟袖子进城去了。

现在我们再说那行脚僧,走出山门,!哪里是什么山门,不过一个短墙的缺口罢了,就飘飘荡荡地走进城去。时光已经正午,虽则是在九月天气,只因为路走得多了,太阳光一路晒着,不免觉得热起来。一觉到热,再加上肚子里饿得慌,心中早没了好气,疲牛喘息一般地念着佛号来到一个崭新广亮大门门口。那行脚僧驻足端详了一下,心里估量着,这必是一家暴发人家,好大的气派,不免去募化一顿午斋,倘若缘法好些,量得三五升米,也就有了两天的供养。作如是想罢,看看角门开着,他就卷起那肮脏的袈裟大袖子,揩抹着光头上的汗,——其实是非但没有揩掉汗,反而加上了一层油,从那角门里闪身进去,一直走到仪门,才高声地念起阿弥陀佛来。这番可不再是像疲牛那样的有气无力了,他的声音又宏朗又庄严,穿过了院落,穿过了大厅,一直传进书房里去。

书房里坐着小主人,二十二岁的大学生,因为在本城恋爱了一个女学生,读书也没有了心绪,每礼拜总从上海赶回来,名义上是回来省觐那吃素念佛的老太太,实际上却是舍不下那情窦初开的小恋人。这一日,正是星期日,他早约好了他的恋女,预备下午去郊外散步,从清早起,穿整齐了洋服,吸尽了一包纸烟,好容易等到中午,偏生厨房里还没有开出午饭来,正在气忿着催促开饭的时候,却听得一缕风卷进了几声沉重的佛号。

这小主人第一个概念就想起他的母亲,好好的福不享,却偏要躲在楼上念佛修行,引许多和尚尼姑上门来歪缠不清。他皱着眉头,大踏步走出到大厅上,一眼看见那行脚僧一手托着钵盂,一手当心,眼睛直瞪着,不痴不呆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种感情作用的反宗教思想,混杂着他的暴戾,急躁,和下意识的烦恼从他心中汹涌起来。

“没有,没有。”

他向那行脚僧摇着手。

那行脚僧只指望里边走出一个太太,少奶奶,小姐,或丫头来,不但斋饭有了着落,还好募化些米粮银钱,如今看见出来的乃是穿洋服的后生,心下就觉得不是路。他勉强陪了半个笑脸:

“少爷,修善行福,施舍一顿斋饭。”

但这少爷是一向主张人要凭着自己的能力去挣饭吃的,非但讨饭是一种羞耻,而且连施舍给人家吃饭也是一种养成情风的恶德,这是应该毅然决然地反对的。

“走走走!这里是僧道无缘的。”他几乎要驱逐那行脚僧了。

“阿弥陀佛,少爷,别说僧道无缘,今日就施舍一顿斋饭,结个缘,救苦救难,解解劫数。”

行脚僧忍着气,稽首着说。

但是那小主人的憎恶和尚是很顽固的,他大声地喊起来了:

“没有!走出去!几曾看见过强要募化的吗?

这样高声的呵斥,惊动了在楼上念佛的老太太。她叫丫头拿了十余个铜元下楼来给少爷布施和尚。

“不给!天天布施,布施!我们没有这许多钱!”

他从丫头手中接了铜元去,望衣袋里琅的一放,走近到仪门边,向那行脚僧挥着手道;

“去去,别人家去!”

行脚僧肚子饿得干痛,心中又忍耐不下一股气忿,只碍着是出家人,不能破口就骂,只是眼睛钉着那一意任性,不知世事艰难的少年人,有所意会似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少爷,你也是劫数难逃。”

出家人预言似的咒骂了一句,就返身而走了。

“放屁!”

那小主人在他背后唾骂着,砰的把那扇高门槛的仪门关上了。

和尚走出了那广亮大门,往东一拐,走入一条小街,迎面就冲来了一股煎鱼的香味。真是怪触鼻的好味道啊,一点儿葱蒜香,一点儿酸醋气息,混合着一点似腥不腥,说油不油的炸鱼味。和尚咽了一口唾涎,断断续续地念了几声佛号,跟着那香昧儿寻过去,来到一家小户人家的沿街的厨房门口。

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把一杓子米泔水泼向街心,险些泼在和尚身上。和尚将身子一闪,就踏上了阶沿,站在厨房门边:

“阿弥陀佛,请布施一些斋饭。”

那妇人才把杓子放下,取起镬铲,揭起锅盖,将煎鱼盛出在碗里。听见和尚的声音,她回头望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道:

“为甚不到财主人家去呢?这和尚却这样不会化缘。”

 

说着她的食指在碗里蘸了一点鱼汁送到舌尖上去尝了一尝,两片朱红的嘴唇皮咂得直响。

和尚也不禁咂了一下嘴唇:

“奶奶,发个慈悲布施一碗斋饭,修个聪明的儿子。”

这句话刚刚打在那妇人的心坎上。她正因为没有儿子,发着愁。听和尚这么一说,心里不由地动了一动,回过头来向和尚望了一眼,觉得他似乎有些怪样。莫不是罗汉临凡吧?她心中思忖着,不自主地盛起了一大碗热气蒸腾的白米饭。

盛好了饭,那妇人从小竹橱里取出了两三条盐菜和萝卜干,放在饭上,递给了和尚。和尚揭开他的钵盂盖,让她把饭倒在钵盂里。趁着那妇人回身的时候,他还往那锅盖上的两碗煎鱼狠狠地看了一个饱,这才走了。

和尚找了个冷僻的地方,把饭吃了。他一边心里在想着老和尚,这时候一定已经舒舒服服地吃过了午斋——那有鱼的午斋。

放生池里的鱼,香积橱里的鱼啊,南无佛!

那行脚僧心里对老和尚愈恨,恼恨到透了时,心想索性把他一池子鱼儿都毒死了,打碎沙锅,大家吃不成。……

行脚僧立起身来,再向大街小巷里漫步着,觑机缘再募化了一钵盂饭,留着晚上吃,又募化了三五千文香金,看看已是日色西斜时分,就预备结束了这一日的功课,归寺去了。

在城门边,偶然经过一家砖灰行,当下和尚心中一转,不觉地喜乐起来:

“妙啊,妙啊,真是个好方法也,南无阿弥陀佛!”

和尚高高兴兴地走进去买了十来块生石灰,讨个竹篓子装了,背着回去。走到那破坏的山门口,他把竹篓子往瓦碟堆背后安置着,然后走进到大殿上去。大殿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在进香,大沙弥伏在经坛上打盹。行脚僧也不去惊动他,回身出来,行到放生池边,看见小沙弥正在池子里撒尿。行脚僧做一个惊惶的神色,赶上前去大喝道:

“呔,你怎么敢弄脏了这池子里的净水,你不怕大祸临头吗!看,你没看见那莲花幢中刻着什么话吗?师父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池水不净,就会得沸滚起来,池水一滚,宝塔就要坍下来了。你敢闯这样的大祸吗!快去,快去,赶快去如来佛面前点起香烛,念一个时辰经,才说不定免了这场劫难,要不是,你就要闯大祸了……”

这样极庄严、极惊惶似的叱责,吓得那小沙弥系起裤腰,缩身不迭。他看看池水里果真有几个水泡浮上来,好像要沸滚的样子。他对行脚僧瞧了一眼,嗫嚅地说:

“师父叫我看管在这里的,不许走开。”

行脚僧喝道:

“师父叫你看管在这里,他可不叫你往池子里撒尿!你闯了这么大的祸事,停刻儿池水就会得沸滚起来,你还不快去菩萨面前求个饶!”

于是小沙弥气急败坏地赶到大殿上去了。行脚僧冷笑了一声,即忙从断垣的缺口上溜出去,把一篓子生石灰背了进来,绕着池子,把一大块一大块的石灰抛满了那小池子。末了又捡了几块石头放在篓子里,把个篓子也沉到了水底里去。当下池水里便浮上一大批水泡来,满个池子里直是咕噜咕噜地响着。

行脚僧三步做两步地赶到大殿上,看见那小沙弥果真在点了香烛念经。那大沙弥已经醒了,正在揉着眼睛。他又大声地说道: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已经在滚起来了,那池子里的水。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说着,他抢了一个木鱼,一个木鱼槌,连声地念着阿弥陀佛又回了出来,望池子边走去。两个沙弥都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跟着出来,到池子边一看,只见那水真是沸滚得厉害。两个儿面面相觑,叫苦不迭。

行脚僧只是不去理睬他们,坐在池边上敲得木鱼直响,闭着眼睛一叠连声地念佛号。那大沙弥一看不是路,就说了声:

“我去寻师父去。”

便一溜烟逃跑了。小沙弥慌得没了主张,呆望着池子里,却看见已经有一尾鱼浮了上来,雪白的肚皮朝了天,死了。水还是沸个不停,眼见得挂单师父念着经也不中用。接着是满池子里升起了一股白腾腾的热气,风一吹,热气散了些,水面上已经又浮着三尾死鱼了。

再说那大沙弥奔出山门,可巧他师父回来了,两个人兜头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急得这样?”师父问。

“师父,不……不好了,放生池……放生池。”

“什么,放生池?这家伙把鱼偷了,是不是?”

老和尚心里一急,对着大沙弥的额角上就送了一个栗爆儿。沙弥抚摸着额角,一痛才痛出了话来:

“不,不是,是放生池里水滚了。”

“真的有这回事!”

老和尚跌跌冲冲地赶到放生池边,那大沙弥也跟着进来了。师徒两个望池一看,何尝不是沸得厉害!三三两两的鱼儿都翻转着白肚皮浮着死了。那小沙弥看见师父来了,怕吃打,唬得躲在那照旧敲着木鱼念着佛号的行脚僧背后。

“喂,怎么一回事?”

老和尚拍着行脚僧的肩膀问。

行脚僧稍微抬起了头,停了敲木鱼,把木鱼槌指着小沙弥道:

“问他。”

 

于是他仍旧闭着眼睛,敲响着木鱼,连声地念南无阿弥陀佛。老和尚回头就问小沙弥:

“你说怎么一回事?”

“我……我……我撒尿……”

“什么话!”

对额角也给了一个栗爆儿。

“我说……我撒了尿,在……在池子里。”

“撒了尿在池子里,唔,怎么了,后来?”

“后来,后来池子里的水就滚起来了。”

老和尚听了这样怪诞的话,摸着自己的光头,不禁诧异之至了。哪有这样的事,小沙弥在放生池里撒了尿就会滚了,奇怪,难道真会有这回事,池水真的会沸腾了,那么,那么这塔呢?……

老和尚抬头看着那塔。

在高朗的秋空中,白云驶行得很迅疾。一朵朵的云从那半圮的塔顶上飞去。老和尚眼睛一花,觉得那塔真有了摇摇欲倒的样子。在第六层上,这时候,正有两个人,从穹形的塔门中钻出来,扶着栏杆,好像在眺望远处景物的样子。

老和尚大大地惊惶起来,伸长了手招呼这两个塔上的游客:

“喂,喂,快下来,快下来!”

这样地急喊了好儿十遍,惹得在外面路过的乡下人都走了进来,不知寺里出了什么岔子。老和尚在伸手叫喊的当儿,那些好奇的乡下人就从那大沙弥口中听到了事情的原委。他们眼睛看着池水依旧还沸腾个不住,心里都有些害怕起来,有几个便帮着老和尚高声叫喊,要那两个塔上的人立刻就下来。

原来这两个在如此清朗的秋日傍晚忽发登临的雅兴者,就是那行脚僧曾去募化斋饭的广亮大门里的小主人及其恋女。

 

自从叱逐了和尚以后,那小主人便一叠连声的催促午饭。厨子接连地把稻草团往灶洞里塞进去,险些煮成僵饭。待到饭菜端上来,那小主人也没等楼上念佛的母亲下来,只管自己先吃了,划不上半碗,就将筷子一丢,说一声“吃不下”,接着便催促着打脸水了。

老太太在楼上,听到了报告说化斋饭的和尚临走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什么劫数难逃的话,心里老大地担忧起来。下得楼来,她看见儿子已在洗脸,便问:

“这样急忙的,又要到哪里去吗?”

“唔。”

儿子把手巾抹着头颈,含糊地答应。

“没有事不用出去了。”

“有事情。”

老太太沉吟了一刻儿,便自到桌上去用饭了。她眼看见儿子洗了脸,由书房里去取了帽子,鞋声阁阁地走出大厅去了。老太太看他的背影转出了大厅上的长窗,不禁放下筷子,竭力提高了声音,叫了一声:

“在外边当心啊,不要东走西跑!”

但那小主人却无暇去听她的叮嘱。他走出城外,沿着护城河,从一条林荫路上走去,没多远,也没多久,迎面而来的就是他那约会的作为他的恋人的稚气的女学生了。

他们的恋爱是秘密的。他有严厉的父亲,她也有严厉的父亲。他曾经被父亲母亲所执行而从小就与另外一个本城的女学生订了婚约,而她也是早已由父母作主许字给另外一个在商业界中任职的青年。所以他们的苦情的幽会常常是期约在荒野的郊外。

一双恋人在乡间的小径上漫步着,交换着彼此的心房里颤动的话语,甚至有几次,那太娇柔的女性的感情忍受不住了,她会用手绢润拭着莹然的泪珠。于是时光遂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他们走过圆觉寺,仰望着嵯峨的高塔,两人同时都有了登临一下的兴致。于是女的倚依着男的,挨进了枯朽了的塔门,从最下一层拾级而升,到了最高层上。塔中静悄悄的没有第三个人。天风吹来,使他们忘记了地面上的种种牵挂。他们把这小小的塔楼当作了恋爱的乐园,他们在如来佛的神龛前无禁忌地亲吻了。

直到他们觉得不能再逗留下去的时候,才留连不舍地走下一层。走出到塔廊下,想再流连一会儿,而这时候,他们开始听见塔下的喧哗声,一个和尚伸着手,在叫他们下去,一个和尚跌坐在池边敲木鱼,两个和尚分立在他们背后。渐渐地看见有人从墙缺处走进来,围着和尚,口讲指划地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又大家高声地叫喊着,做着手势,好像在恐吓他们,威逼他们下去的样子。

这一双塔上的恋人有点惊惶了。难道他们的关系已被人发觉了吗?难道这下面的人丛中有着彼此有关系的人吗?在急剧的窘迫中,他们互相紧握着手,定不出一个主张来,只是迟疑着不敢走下去。虽然明知道下面的人会上塔来的,但他们似乎觉得能延迟一刻也好。这样地两方坚持着,下面的人叫喊得愈急,但没有一个人走上来,于是塔上的人也索性躲进塔楼中了。

池水上浮起来的死鱼愈多了,围聚拢来的人也愈多了。老和尚心里又痛又急,又莫名其妙,虽然不好算是不信奉佛法,但他实在没有看见过这样灵验的奇迹,行脚僧还是在敲着木鱼念经,他表示着只有这样才或许能解除这目前就要来到的劫数。

这时候,为大家所没有看见的,却有两个一点不关心于这样大喧哗的孩子,正在塔后边砖瓦堆里搜捕促织。一头金黄色的促织在一块石头底下被发现了。两个孩子争夺着用手去扑,却总是扑了个空。那促织跳跃了几次,终于跳进到塔下的一个础石底里去了。

 

这两个孩子舍不得这希罕的斗虫,非要捕获了它不可。于是两个人合力来扳挖那础石旁边的墙砖。我们不是早已说过了吗,这塔上的墙垣础石早已有点走了样,松动了,虽然只是两个十余岁的小孩子的力量,础石左右两堵墙脚下的砖石却很不费力地被他们渐渐地翻开了。

翻开了墙砖,还不见那金黄色的促织,于是这两个不知危险的孩子再用力去搬移那石柱底下的础石。他们从础石底下把土扒松了,成为一个凹陷,于是拾起一块大砖石来把那隐蔽着他们的目的物的础石往旁边敲打,用不了多大的功夫,那块分担着八分之一的塔的重量的础石居然移动了地位。

那础石被搬开了之后,使这两个孩子吃惊的,却是础石底下隐伏着的原来并没有那金黄色的促织,而是一条火红色的大蛇。那受了惊的蛇立刻往外边爬出来,两个孩子慌得丢掉了藏促织的竹筒望后面就逃,逃出了墙缺口,一口气逃回家去了。

这两个孩子还没有跑到家,圆觉寺的塔就应了它的预言的传说。在塔上延滞着的一对恋人忽然觉得脚底下微微地震动了一下,接着就听见一阵格支格支的声音,再后是一阵灰泥从上面撒下来,蒙了他们满头满面。他们还没有想到这是塔要坍倒的现状,只以为是上层有了鬼怪之类的东西,慌得立起身来就望石级上逃下去。但是他们已经太迟了。

老和尚与簇拥着的乡下人,叫喊了许久,不见塔上人下来,嘴唇也有点疲乏了,喉咙也哑了,只好暂时憩息着。看一眼池子里的沸水,看一眼似乎在摇曳的塔顶,心里都慌乱得索性成为一片空白,转不出念头。但是,他一个眼花,却分明看见整座的宝塔颤抖了一下,地起着一阵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塔顶上一群野鸽好像吃惊似的轰然飞散了,于是接着的只是一个洪大的爆炸声,眼前一阵烟,一阵云,耳朵里只听得自己的喊声:

“啊——!”

敲木鱼的行脚僧从地上直跳起来。但当他睁开了眼,他已经只看见这座古塔的遗墟了。他的惊惶,他的恐惧,是比任何人都深重。他知道池水沸腾的缘故,但他不知道莲花幢上的预言是会得如此神奇地应验的。他呆看着那神圣的莲花幢,像受了天谴似的战栗着。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和尚也一句话没有说。

但他现在是被城中的善男信女膜拜着当作一个道行深宏的高僧,而供奉在城中惟一的庄严的大寺院中了。

(选自《小珍集》,1936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