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03, 2005

施蛰存 - 鸥

新闻纸上载着天文台的情报,酝酿着旬日以来的阴雨的低气压已经离开了上海。

于是,一道半暖半寒的秋阳,正像一个神迹似的,直射在小陆的写字台前面的涂着一半黑漆的大玻璃窗上了。

小陆,(他们都是这样称呼他,为什么他们一定要称呼他的名字呢?)他是一个才由练习生升上来的银行里的初级职员。三个月以前,他初次独占着这临窗的大写字台,这上面,有供给他一人用的台灯,呼人铃,玻璃墨水台,还有交给他一个人计算的挺厚的账簿。这一切,都曾使他很愉快过。他坐在能回转的圆臂椅中,觉得这职位的升擢是已经充分证明了的。

但是现在他不这样想了。他试把眼光看向将来,三年,五年,七年,那可憎的景象展开在他面前,台灯的玻璃罩的花纹中,满嵌着揩拭不去的灰尘,呼人铃需揿两三下才能稍微的发着疲懒的吟吟声,玻璃墨水台上积满了红蓝的斑渍,而挺厚的账簿写完了一本,又送来了一本,好像永远是不会写完的,而他还是这样机械地每天从早上九点钟坐到下午四点钟……

于是二十三岁的小陆在洁白的账簿上贷方项下轻微的喘了一口气。

离他不远,那个管定期存款的同事正在右手握着笔记账,左手高高擎着半只香蕉,嘴里咀嚼着,并且唱着他最喜欢的小曲:Noussn avons pas de banane.那个管收发的练习生正在铜栏杆的窗口与一个支款人说话:

——喂,你们是茶叶店呢?为什么不送点细茶叶来?

——好好!明天带来,红的绿的?

——红的,祁门,普,随便。

那个管支票簿的无锡大胖子正在一旁整理着一束支票,一边与他背后的管汇兑的同事说话:

——喂,阿汪,你衣襟上又有一朵花了。

那管汇兑的阿汪微笑着。

——每礼拜一总有一朵花,靠不住!

大胖子摇着头说。

听见的人都回转头去看看阿汪,笑着。

小陆也笑着,但他自己并不觉得。

他仍旧在账簿上写着各种数字的组合。洁白的纸,红的线格,蓝黑色的数字和符号不断地从他笔尖上吐出来。0123456789,数字,数字,数字,无穷无尽的数字,无穷无尽的啊!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了。第一日的阳光从没有涂黑漆的上半块窗玻璃中透进来,照满在他的大账簿上,他的数字和符号也就写在阳光上了。他觉得这样比较前几天自然爽朗得多。阴郁的数字写在阴郁的纸上,那是连心也会阴郁起来的。

平静的阳光,忽然颤动了一下,小陆有一个经验,这是窗外正有一个人走过。倘若是黝暗的颤动,这人是穿深色衣服的,倘若是明亮的,这人一定是穿着淡色的。

但使小陆吃惊的是现在那平铺在账簿上的阳光忽然呈现着异样的明亮,连续地颤动了起来,他看见在窗外有四五个一队的修道女的白帽子正在行过,倘若把他窗上涂着黑漆的一部分比之为深蓝的海水,那么这一队白帽子就宛然是振翅飞翔着的鸥鸟了。

是的,这就是小陆所感觉到的,一群白翅的鸥鸟从一望无涯的海面上飞过了。

小陆已经有二年没回家了。那个村庄,那个村前的海,那个与他一同站在夕暮的海边看白鸥展翅的女孩子,一时都呈现在他的眼前了。银行职员的小陆就这样地伏在他的大账簿上害着沉重的怀乡病。

这些鸥鸟,在从前是并不稀罕的。清晨,朝雾初开的时候,你走过港边的小径,咳嗽一声,就会得有一群惊起的银翅振响着飞去;傍晚,在紫色的烟霭里,你会得看见远处水面上翻舞的白羽,谁会得住在村舍里渴想着去看这些水鸟呢?但是小陆现在却端坐在上海最繁盛市区里的最大银行中做着白鸥之梦了。

倘若银行能搬到故乡的海边去就好了。这窗也不用涂了一半的黑漆,一眼望出去,就满是鸥鸟的舞姿,这不是很愉快的办事室吗?但是,银行会搬到乡下去吗?不会的。那么,难道人必须要在银行里做事吗?倘若能够回家乡去住着,啊,倘若能够永远地住在家里,从那楼窗里遥望着海上的仙羽啊!

但这是一个白日梦。小陆从笔下吐出来的无穷尽的数字中证明了他是没有回到家乡去住的权利了。他并不真的想回去,他所想着的就是幽暗的玻璃的海能够从他面前消隐了,让他能够自由地游泳在阳光的波泛滥着的广衢上,像海上的白鸥一样。

可是,这也是已经好像是古代的事情了。太阳光已有十多天不看见,而小陆自从升职以后又并没有出去散步过。

他记好了一笔账,把那挺厚的账簿合拢了,继续着他的沉思。鸥鸟的白翅在脑筋中闪烁着,发着银灰色的辉煌。他不经意地翻开账簿底坚硬的封面,在那蓝色的视页上随意地画下了他所想像着的鸥鸟,他很满意于他的钢笔画,这是自从脱离学校之后,就没有机会再练习过的。他计算着,并且自己欣赏着这些具有各种不同的姿态的鸥鸟,一共是四十羽。

四十羽,为什么是四十羽呢?小陆曾经一瞥眼看着那座右的日历,31,光泽的黑字跃然于纸上,这是今天,这是月底,这是发薪水的日子!四十元。是的,今天是轮到他第三天领取月薪四十元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计算着,于是四十元的薪金在账簿的天蓝色的衬页上变形为四十羽翻飞的鸥鸟了。

啊啊!这自由地遨游在土沥青铺道上的都会之鸥啊,四十羽!

于是银行职员小陆随着一大群同事走出了银行的侧门。他整一整领带,走上了铺道,好像一个疲累极了的躯体过了长时期的休养。他绕行到自己的写字台面对着的那块窗玻璃前,引领而望自己那写字台,忽然感到一阵异样的怅惘,那正如一个飘荡的灵魂望见了他的腐朽的肉体一样。

小陆于是在街上闲踱着。照例是,四点钟以后,从行里散出来,为节省车资起见,闲步着回到宿舍里去。但今日他却并不依照着每天走惯的路径走。他已经决心在这繁嚣的都市中寻觅一点适当的享受,正如轻灵的白鸥在迷茫的海波上寻觅细小的游鱼。

信足所之,也不是个味儿,该往何处去呢?他开始后悔没有邀几个同事一道走了。有些同事是每星期六结了伙开旅馆儿玩儿,有些是一块儿看电影的伴侣,还有些练习生是每个星期日都到里园去打弹子的。但也有些独往独来地消遣闲暇的同事,譬如,有人说常常看见那国内汇兑部主任独个儿看电影,还有阿汪,他也是一个很神秘的人,据说他在苏州结识了一个卖花女子,所以每星期六夜车到苏州去,星期一回来的时候总有一朵花插在衣襟的。

想想阿汪那种蕴藉的默认的微笑,小陆不禁遐想起来。他努力地想像那所谓卖花女子的丰姿,但他想不出她的准确的轮廓来。惟有一个女子,是可能在他记忆里涌现出来的,那是他的惟一的女朋友,幼年时代的游侣,初恋的女孩儿,也是直到如今还下意识地萦系着的秘密的意中人,那是他乡下的邻居,那开广货店的吴老爹的掌珠。

想起从前幼小时候,不用自己来负荷一家人生活的重担,每天与她巡游在户外,在树林中捕捉黄雀,在海边的沙滩上寻拣贝壳,直到垂下了暝色才回家去,这幸福是显然地永远失去了。前年回家的时候,小陆就没有再看见过她,只听说她已跟着吴老爹把铺子搬到苏州阊门马路上,并且帮助吴老爹照顾生意了。

小陆一边走一边回想着这些琐事。偶然地一瞥眼看见道旁一家小烟纸店里站着一个女子,他不禁在意欲构成了一重希望:倘若吴老爹的铺子能开到上海来就好了。

可是,吴老爹的铺子虽然没有开到上海来,吴老爹的女儿却跟着小陆的奇念而呈现在他面前了。这时,小陆已穿过了西藏路,真的,他自己也诧异着脚步何以这样地快,已经驻足在大光明戏院的玻璃檐下了。

大光明,这富丽的现代建筑物,这第一流的娱乐场,这光与影的构图的画廊,在丛集着的仕女队里,小陆感觉到自己的拙陋和渺小了,因为他还没有进去看过一次电影。

谛视了会Now Showing这两个粗体黑字底下的影画广告板,他完全被征服了。他走向卖票的窗口去,是的,我们只能说他正在走过去,但他却至今还没有走到那窗口过,没有!

因为他在中途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在完全上海化的摩登妇女的服装和美容术里,他一眼就认得出她是谁。

她是谁?

吴老爹的女儿,他所萦系着的意中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穿这样的衣饰?她为什么站在那里,好像等候什么人似的?她在等候什么人呢?她,难道我认错了人吗?不,不会的,他决不会看错,她左手臂上一颗豆大的黑痣,难道不是明显地呈现在那白金的腕表链上边吗?

小陆给这些谜似的疑问搅乱着,他非但不敢冒昧地走上前去,甚至还退后一点,避免了她的流眄。正如一头獒犬一样,小陆隐身在人丛中,注视着他的猎物。

但她并未发现有人正在侦伺她。她凝视着大门边。不多一会儿,她的纤薄的嘴唇稍微哆动了一下,于是有一个不知在什么时候进来的男子走到她身旁了。从背影,从侧影,小陆一眼就认得出这男子是谁。

他是谁?

他就是衣襟上插着一朵花的阿汪。

他们挽着手走向卖票的玻璃窗口了。

小陆轻轻地嘘了一口气,缓步地走出了戏院门。卖报童子将晚报挥舞在他眼前,正如一群白鸥乱飞着。他觉得有些憎厌了。

是的,那惟一的白鸥已经飞舞在都市的阳光里与暮色中了,也许,所有的白鸥都来了,在乡下,那迷茫的海水上,是不是还有着那些足以偕隐的鸥鸟呢?

做银行低级小职员的小陆开始有点虚无主义的感情了。

选自《中国现代各流派小说选》第二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