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24, 2005

施蛰存 - 名片

浙江省教育厅第三科办公室。下午三时二十五分。柔弱的秋阳从铅皮的屋脊上溜下来,斜照在书记马家荣的写字台上。

马书记把写好的两份公事分别放进卷宗夹内,预备明天早上送到科长室去,把他的用了八个月的大绿颖在砚瓦上划两下,润一润笔尖,套进了铜笔套里。随后是伸了一个懒腰,带着个呵欠。他抬起眼来一望,才觉得办公厅里是怪静的。王书记已经把藤椅旋转去和周书记下象棋了,他隔着那空了的陈科员的藤椅望去,周书记的黑棋七零八落地已经剩不了几子,他们至少已经下了半点钟棋了。那唯一的女司书王雪珍小姐,照例地把全个上半身爬在桌面上写情书了。她的手皮包已经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只等时钟一打四下,她一定是用了加速度第一个放射出去的。

书记马家荣的眼光在王司书的电烫的鬈发上停留了一会之后,就规规矩矩地回来落在自家的写字台上了。玻璃的写字板下,平平整整地压着五六个名片:“朱原放,字叔雍,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士,浙江第七中学校长,浙江教育改进会会员。”

哦,那个身材矮矮的嵊县人,戴了一副白钢丝边眼镜的,倒是教育界的老资格了。马书记掏出手帕来,把眼睛揉了一下,再看第二张:“黄烈,振家浙江兰溪,国立北京大学法学士,前安徽大学教授,浙江绍兴财务局长。”

这就是昨天来看科长的那个胖子了。说起话来不住地喘气,并且还打着僵舌头的官话。哦,他是为绍兴县立中学的建筑费事情来的。马书记闭着眼想那黄大胖于和科长说话时的一副累相。这里还有:“陈李漱玉,浙江吴兴,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毕业,前浙江省党部妇女部长,浙江第二女子中学校长。”

现在女人也很有几个阔气的;可是,阔气的女人都不漂亮。陈李漱玉,马书记凝神着追想上星期来请领特别费的那个女校长的丰采,她穿着一件直襟的自由布衫,黑裙,一双平底皮鞋,脸儿黄黄的,好像失了血,一点脂粉都不搽。太朴素了,太朴素了!马书记一想起这样的女教育家就得摇摇头表示他的不赞成。女孩子就是一朵花,总得红红绿绿地妆点妆点,要是这样的朴素,那——那也未免矫枉过正了。幸而,女学生们大多数不肯仿效她们的校长的,否则,全都是这样素净起来,怕没有人会讨女学生做老婆了。

马书记拈着陈李漱玉的名片妄想着。直到茶房打扫了科长室,照例带了一个字纸篓出来,走过他面前,才使他惊觉了。

“喂,阿二,来来来!”

茶房阿二走了过来,马书记就照例地在那科长的字纸篓里乱翻一阵。这一次是四张名片。阿二已经习惯于他的收集名片的奇僻,微笑着走了。

马书记拂拭这四张名片上的尘埃。赵光任,杭州《民报》编辑,曾骏,字家驹,浙江省政府秘书。周芝年,江苏吴县,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第二厅办事员。吴士让,字伯谦,山东济南,浙江建设厅长。这些姓氏籍贯和头衔,逐渐地在马书记眼前明亮起来。

马书记的写字台左方第四只抽屉,是他的名片采集箱。每天从同事的桌上,科长的字纸篓里,或别的地方采集来各式名片,第一先得经过仔细地拂拭,如果碰到有铅笔字写着,马书记一定会用橡皮给谨慎地擦去,而一点不损伤卡纸。但这也不一定,如果是什么军政学界要人的名片,如果是本人亲笔写着的字,那么,马书记为保存名人手迹起见,一笔一画不肯擦去的。马书记制作标本的第二步手续是“压”。正如植物学家压制蜡叶标本一样,他把当日收集来的名片放在玻璃写字板底下压上二十四小时,然后放进抽屉里去。

马书记搜集名片的奇僻是从十七个月以前开始的,那即是他被介绍到教育厅任事之后的第三个月。到现在,他的名片搜集箱已经快要盛满了。

被马书记认为有搜集价值的名片,都是有官衔刊着的。只有一张名片,虽然没有官衔,但是被马书记视作珍品的,那是:“袁克文,洹上寒云。”这是皇太子的名片,马书记曾经费了许多心力辗转从同事的亲戚家里讨来的。

马书记在办公室里唯一的消遣品,就是这些名片。要有五分钟的闲空,他就抽出他的采集箱来,随意取出几张名片来赏玩,他欣赏各种的款式,各样字体,尤其是各种头衔,更使他神往。有的时候,马书记也曾想给自己去印一百名片。可是他拟了好几个样子,觉得都不合式。因为问题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的名片上刊着书记头衔的,如果光光的不刊头衔呢,马书记以为这名片大可以省了。所以,马书记自己至今还没有印过名片。

马书记把昨天的五六张名片放进抽屉里,再把今天的四张压在玻璃板下。看看好像成绩少了,有点不满意。这时候,壁上的钟声响了,等马书记来得及把玻璃板放端正,立起身来戴了呢帽走的时候,那女司书王小姐早已走出办公室门,浅绿色的旗袍角在门边一闪,就不见了。走出省教育厅的大门,秋风从西湖上吹来,扑面就觉得一阵爽气。马家荣先生照例地觉得换了一重人格。是的,他已经换了一重人格,让我们代替了马书记,称他马家荣先生吧。走在路上,谁都是一样的,这里可分不出什么等级来。马家荣先生这样想,挺着胸脯往西湖边上走。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当然,他的意思是说“走”,并不指那些坐汽车或包车的人。他行着深呼吸,吾养吾浩然之气。马家荣先生家住在清波门外,蔬菜一畦,旁有三间老屋,屋内则妻一、书橱一、老妈子一,此外便了无长物。天气清和,归家尚早,于是马家荣先生便在湖滨公园拣一只空椅子坐了。坐在湖滨公园椅子上的人,大都不是来看西湖的。独有马家荣先生却老老实实地看着西湖。西湖是百看不厌的,一半勾留为此湖,苏东坡尚且如此,何况马家荣先生?虽然苏东坡时代的湖上有画船箫鼓之盛,但如今虽无画船,却有铜栏杆的划子,或汽油快艇;虽无箫鼓,却有女学生的口琴,或HisMaster’sVoice的话匣子,或RCA无线电,马家荣先生不薄今人爱古人,所以对于湖上的风光,永远是表示赞赏的。有西装革履者,曳手杖,气度甚为闲雅,施施然来与马家荣先生同坐一椅,马家荣先生的专注于湖山佳丽的眼睛遂觉得摇摇而不自持了。于是他看了他一眼。彼此都有点面善,于是彼此再互相看了一眼——很长久的一眼。大概还是马家荣先生记性好,他先认出对面的是中学里的同学:“哦,密司特王,好久不见了。”

 

马家荣先生堆着笑脸,移坐过去一点,表示亲近之意。而那位王先生却似乎还有些不认得他。

“哦,哦,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会过,贵姓是……”

“我们是老同学,诒征兄大概不记得了。敝姓马,马家荣。”

王诒征先生将手杖叩击着椅背,寻思似的:

“马家荣,哦,不错,我们是盐务中学里的同班,年数多了,一向少见,差不多不认得了。”

王先生一边说一边睃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好像寻找什么熟人似的。稍停了一下,回过眼来看马家荣先生没有什么答话,便又很自然地独白下去:

“从前老同学很多,可是一分手,就不容易碰到了,可不是?密司特马现在……在什么地方?”

“兄弟在教育厅当一个小差事。”

这是每当有人问起他的职业来的时候,马先生惯常了的回答。但如果再追问他在教育厅做什么,这就使他窘于回话了。书记,他只是一个书记,这是他轻易不大肯告诉人家的。

“诒征兄现在在哪里得意?”他问。

“我,我现在已经改了名字。”

王先生说着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马家荣先生。名片,又是一张名片!马家荣先生恭恭敬敬地接过来。清秀大雅的仿宋字呈现在他眼前:“王梦秋,安徽省政府秘书。”马家荣先生把名片郑重地藏进衣袋里,觉得嘴唇有点发热。他又一度感到自己掏不出一张印着官衔的名片的烦恼。

“密司特马在教育厅第几科?”

那王秘书望公园四周流看了一遍之后,更随意地问。

“第二科。”

马家荣先生讷讷地回答,他很害怕王秘书再盘问下去。同时, 他又觉得他好像在办公室里对科长讲话一样,有点颤抖,并且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不错,教育厅第三科科长不是沈郁文吗?”

马家荣先生吃了一惊。怎样,沈郁文?他没有听见过有这个科长。

“没有。我们科长是李维翰。”

“哦,李维翰,不错,我也相熟。我们在上海同住过,很投机。几时我倒要去拜访拜访。”

听说他与科长很有交情,马家荣先生对于这位贵同学不禁有一点希望。他心下想,机会不可错过,此时该用单刀直入的手法了,于是他嗫嚅地说:

“很好很好,既然密司特王和敝科长相熟,兄弟倒要请老同学帮帮忙,在敝科长面前代为吹嘘吹嘘,让小弟有一个升级的机会。实在……不瞒老兄说,兄弟现在的差事实在太坏了。咳——!”他咳嗽着,“太坏了……”

“哦,那很容易,很容易。老兄现在第三科里担任哪一部分职务?”王秘书终于这样问了。

“我,我是书记。”马家荣先生低声地回答。

“那太委屈了,委屈之至。我看见密司特李的时候就给你说,至少总得当个科员,可不是?或者,或者我如果来不及去拜访密司特李,我无论如何总给老兄写一封信去。”

听着这样一力担当的话,马家荣先生感激得几乎要挂下眼泪来。他在寂寞的二年间的书记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一个这样热心帮忙的朋友过。他记得衣袋里还留着一张备而不用的五元钞票,他觉得,在礼貌上,在交谊上,甚至在政策上,都有请他的老同学去吃一顿夜饭的必要。

但没有等到他开口,王秘书已经立起身来匆匆地道:

 

“对不起,我约会的朋友来了,先走一步。你的事情我一准给你办。”

说着拖着他的手杖走了。马家荣先生看他走出公园门,与一个时装少女携着手,望钱塘门那边走了去。

人真难说,在中学校里,一个不用功,专门说大话的同学,现在居然会做省政府秘书,而且还有这样的艳福。马家荣先生坐在椅子上呆想,几乎要不相信方才的遇合了。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的书记马家荣,态度比往日不同得多。他留心着来看科长的客人,而且从送信的茶房手里偷看科长的信,整整的一天,可是没有看见王秘书来,也没有一封写着“王缄”的信。

哦,大概总要明后天。

下午,公事赶完,马家荣书记裁了许多名片大小的纸。规规矩矩地给自己的名片打样。中间应该是“马骏”,左下角得写“字家荣,浙江杭县”,右角上是“浙江省教育厅第三科科员”,写好之后,用右手拇指食指拈着名片角,伸直了手,眇着一只眼审度了一下。不对,单名是应该空一格的。于是得重新再写过一张:“马骏”。这样才行。写好之后,费三分钟工夫的端详,他发现这款式还是不行,印在左下角的总是号和籍贯,不必注明“字”字,这多呆气!“家荣浙江杭县”,这就够了。

于是马家荣书记再写过他的名片款式。

马家荣的科员衔名片样子揣在怀里已经三天了,可是王秘书还没有来看过科长。只有一封给科长的信,信封上写着“王寄”,马家荣怀疑这是王秘书给他写的保荐信。但是科长那方面并没有什么动静,这却有点奇怪。也许科长那面不卖这个交情。于是马家荣书记有点腹诽他的科长了,“李维翰,王八旦。”他当作韵语似的在抄写公事的时候,不出声地念着。

同时,马家荣又懊悔没有问明王秘书的住址。也许他们贵人多忙事,忘记了。只要能够到他府上去拜访一次,提醒他一下就得了。妄想增加了马家荣先生对于自己拟定的名片的热爱。他常常把他的名片样子掏出来看,同时就好像这是一张真的名片。科员?书记?他想这里也并没多大的分别。科员是一科里的办事员,那么,书记也何尝不能算作科员。马家荣先生想起了他的远房表弟在武康县政府做书记的时候,名片上印着“武康县政府秘书”这事情来。书记可以印作秘书,难道不能印作科员吗?

于是马家荣先生在回家的时候,故意走到商品陈列馆里的那家印名片店里去看看。“印名片大减价,每百三角,隔日取件。”墙上贴着这样的文句,并且画着一只手指着许多名片样子的招纸。

“哪一种是每百三角的?”马家荣先生禁不住挨上去问。

结果是马家荣先生掏出三角大洋,连同他的名片字样递给了那伙计,换取了一张定单。

马家荣先生怀中放着五张新名片之后,他倒不十分迫切地等王秘书的消息了。真的升了科员固然好,即使没有那么一回事也不怎样失望。因为他名片上已经印着是教育厅第三科科员了。熟人当然用不到名片,用得到递名片的总是陌生人,他们不会研究这科员是不是真的。

但是马家荣先生熟人固然不多,陌生人而有递名片的机会者也根本不常有。所以,他的名片印好了两个多礼拜,连第一批藏在袋里的五张还一张都没有动用。这对于马家荣先生实在是一种新的烦闷。

直到一个星期日下午,马家荣先生从家里踱出来,沿着湖散步消遣,不知不觉地,走到雷峰塔的遗墟。他伫立了一会儿,再走上山去想到红籁山房去坐坐。他记得红籁山房有一个廊,坐在那里泡一壶茶,看看湖光山色是很好的。如果要看书,里边也有得预备着几种诗词集,听凭游客随意翻读。从前他常常到那里去的——从前,是的,时光过得真快,一转眼已经五六年了。

马家荣先生走进红籁山房,泡茶闲坐的廊还是照旧,只是面前不再有古拙的雷峰塔矗立着了。藏着书画碑帖的那间屋子已经锁着,不像从前那样地可以允许任何人自由进去。

“怎么,这一间现在不许进去了吗?”

那老园丁来泡茶的时候,马家荣先生问他,表示是个老游客。

“可以进去,只要一张片子。”

“怎么,片子?为什么?”

“因为闲杂人太多了,所以东家吩咐,有片子的客人就给开进去,因为有片子的人大概是文墨中人……”

片子,片子,片子可以表示一个特殊人格,这倒是马家荣先生以前所没有料想到的。他从衣袋里掏出他的名片来,坚韧光致的国货卡纸,印着漆黑的北魏体字。

老园丁虽然不很认识字,但他很熟悉片子的格式。他知道官衔是印在右上角的。马家荣先生确实看见他把自己的片子审视了一下。他很想念给他听:浙江省教育厅第三科科员。但看看那老园丁并没有表示不信任之意,也就默尔而息了。

马家荣先生觉得很愉快。他跟着那老园丁走进内室去,当他翻着架上的书画的时候,他曾留心到那老园丁曾经把他的片子投进一个彩磁的钵盂里去,在那里,已经有许多印着官衔的片子等候它了。

名片之为用大矣哉!马家荣先生一直走下山来的时候,还是这样地感慨,而同时还觉得这是平生最阔气的一天。

 

在净慈寺山门口,他远远地看见科长李维翰挽着他的太太从大雄宝殿上走出来。为得怕见面招呼,他就扭转脚步回家了。

星期一,做了纪念周后,书记马家荣刚磨好墨,预备把上月份的教育经费收支报告表抄起来,茶房阿二走过来说:

“马先生,科长叫你去。”

“科长?”马书记有点愕然。

阿二点点头。

大概昨天碰到了王秘书。马书记这样想着,怀着一股希望推开了科长办公室的玻璃门。科长李维翰交叉着腿,脚搁在写字台上,正在抽烟。马书记走近科长桌边,照例地觉得手脚有点儿麻木。

“密司特马,你在此地担任那一部工作?”科长傲然地问。

“我,我?”马书记觉得这话问得有点怪,他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我是书记的职务。”

于是李科长从他外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放在桌上:

“这不是你的名片?”

是的,就是马家荣先生新印的名片。马家荣先生自己当然认得,他并且还认得这是他所曾用过的第一张名片。他觉得脸热得发烧。

“这是,我,我……”

李科长点点头,弹了一下他的卷烟灰:

“事情是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总不很好。即使你自己以为没有什么作用,人家总会说你是假借名义,迹近招摇的……哼,什么时候用起这名片的?”

“没有几天,才用了一张。”马书记嗫嚅着说。

“什么?才用了一张,真的?”科长不信似的追问。

“是的,只用过一张,就是这个。”

科长不禁笑起来,沉吟了一会:

“本来这种行为,在厅里这一方面,既然发觉了,是要有一种处分的。但是,你,你只用了一张,好在并不曾发生什么坏影响,那就不妨大家马虎一点。你去拿其余的片子缴进来,以后不要再有这种行为就是了。”

马家荣先生起先有点担心事,他晓得科长的坏脾气,说不定会把他撤职的,现在听了这样的训诫,倒深深地感恩起来,觉得李科长对于他的感情着实不错。他从衣袋里把用剩的四张掏出来放在科长的写字台上。

“这里是四张,还有九十五张明天带来。”

李科长微笑着点点头,手一扬,表示请他退出的意思。

于是浙江省教育厅第三科的书记马家荣仍旧每天从上午九时到下午四时伏在案上抄公事。他不再是个名片搜集家,也决不再想给自己印名片了。

(选自《小珍集》,1936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