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13, 2005

施蛰存 - 在巴黎大戏院

怎么,她竟抢先去买票了吗?这是我的羞耻,这个人不是在看着我吗,这秃顶的俄国人?这女人也把眼光钉在我脸上了。是的,还有这个人也把衔着的雪茄烟取下来,看着我了。他们都看着我。不错,我能够懂得他们的意思。他们是有点看轻我了,不,是嘲笑我。我不懂她为什么要抢先去买票?……她难道不知道这会使我觉得难受吗?我是一个男子,一个绅士,有人看见过一个男子陪了一个女子,——不管是哪一等女子,——去看电影,而由那个女子来买票的吗?没有的;我自己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我脸上热得很呢,大概脸色一定已经红得很了。这里没有镜子吗?不然倒可以自己照一下。……啊,这个人竟公然对我笑起来了!你敢这样的侮辱我吗?你难道没有看见她突然抢到卖票窗口去买票吗?这是我没有预防到的,谁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呢?啊,我受不下了,我要回身走出这个门,让我到外面阶石上去站一会儿罢。……怎么,还没有买到吗?人多么挤!我真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在挤拥的人群中挣扎着去买票,难道她不愿意让我来请她看电影吗?……那么昨晚为什么愿意的呢?为什么昨晚在我送她到门口的时候允许我今天去邀她出来的呢,难道她以为今天应当由她来回请我了吗?……哼!如果她真有这种思想,我看我们以后也尽可以彼此不必你请我我请你了,大家不来往,多干脆!难道我是因为要她回请而请她看电影的吗?……难道,……或许她觉得老是让我请她玩不好意思,所以今天决意要由她来买票,作为撑持面子的表示吗?……是的,这倒是很可能的,女人常会有这种思想,女人有时候是很高傲的。……怎么啦,还没有买到戏票吗,我何不挤上前去抢买了呢,难道我安心受着这许多人的眼光的讪笑吗?我应该上前去,她未必已经买到了戏票。这里的价目是怎样的?……楼下六角,楼上呢?这个人的头真可恶,看不见了,大概总是八角吧。怎么,她在走过来了。她已经买到了戏票了。奇怪,我怎样没有看见她呢?她从什么地方买来的戏票?

好,算了,进去罢。但她为什么把两张戏票都交给我?……啊,这是circle票!为什么她这样闹阔?……我懂了,这是她对于我前两天买楼座票的不满意的表示。这是更侮辱我了。我决不能忍受!我情愿和她断绝了友谊,但我决不能接受这戏票了!不,我不再愿意陪她一块儿看电影了。什么都不,逛公园,吃冰,永远不!……怎么,她说话了:

——楼上楼下戏票都卖完了,只得买花楼票了。

哦!我很抱歉,我几乎误会了。我为什么这样眼钝,卖普通座的窗口不是已经挂出了客满的纸牌吗?这些拥挤着的人不是正在散开了吗?他们一定很失望的,但这影片难道竟这样的有号召力?哦,不错,今天是星期日。……我们该上楼了。但是……她把这两张戏票都交给我,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扶梯太狭小了,没有大光明戏院的宽阔。两个人相并着走,几乎占满了一扶梯。已经开映了吗?音乐的声音听见了。这是收戏票的。哦,我懂了,她要由我的手里将这戏票交给收票人,让我好装做是我买的票子,是的,准是这个意思,她不愿意我在收票人面前去丢脸。让我回过头来看看,可有刚才看见她买票的人吗,……没有,我们恐怕是最后进去的看客了。刚才在楼下嘲笑地看着我的那个秃顶的俄国人呢?那个穿着怪紧小的旗袍的女人呢?还有那个衔着雪茄烟的神气活现的家伙呢?他们一定是买不到戏票而回去了。活该,谁叫你们轻看我的哪?我们的座位是几号呢?……七十四,七十五。不知是怎样一个位子。好,我们已经走进来了,还没有开演,电灯都还亮着,怎么,这仆欧要把我们领到什么地方去?我们买的是circle票。天!已经在第三排了,这不是最后的一排circle座位吗?怎么还要打旁边走,……这两个座位是我们的吗,太坏了,在边上,眼睛要斜着看的。还是让她坐在靠里面的这座位上罢。

空气坏极了,人真多:这个德国人抽的是什么雪茄呢,哪有这样难闻的味道?怎么,她递给我什么东西了……说明书,不错,我为什么总是这样粗心,进门的时候怎么会把说明书忘了没拿的呢?但是,可也奇怪,我没有看见她在什么时候拿这说明书的。噢,大约是在我看票面上座位号数的时候吧。……乌发公司,果然,我知道这影片准是乌发公司的出品。巴黎大戏院常映乌发片子,真不错。她看到了没有?我应当告诉她。

——这又是乌发公司的片子。

怎么,她看着我!她不知道乌发公司吗?这须要解释一下了。但我似乎应当低声些:

——乌发公司的出品最好,这是一家出名的德国影片公司。我最喜欢看这公司的影片,我觉得他们的出品,随便哪一种都比美国好莱坞中出来的片子好。

她没有回话吗?她只点点头。是不是我这样的解释使她觉得冒昧了呢?她一定以为我估料她缺少影戏常识而不快了。她又把头低下去耽读着说明书了。我应该怎样对她表示呢?……让我来看,这里有没有认识的人。要是有人看见了我和她在这里,把这消息传出去而且张扬起来,那倒是有些难堪的。可是,……难堪?我是不是曾经这样想过?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我不能陪一位女朋友看电影吗?我难道到现在还害怕着这些?灯都熄了,影片要开映了,好,没有人再会看见我们。她把说明书看完了没有,她未必能看得很快,一定只看了一半。本来我们来得太迟了。这是应当怪她的,她偏不愿意坐车,偏要沿着那林荫路步行着来,我真不懂她什么意思。

这里的椅子太小,坐着真不舒服。这边的椅臂也给她的手臂搁了去吗?那么,我只有这一旁的椅臂可搁了。我不妨坐斜一点,稍微松散些。哎,什么香,怪好闻的?这一定是从她身上来的。前天在公园里小坐着的时候,我也闻到过这香味,可是没有这样的浓。不错,刚才吃过晚饭之后,她在楼上耽搁了好久,我不是等得几乎不耐烦了吗?那时候她一定是在装扮。我猜想她一定是连小衣都换过了的。喔;我不能这样:这太狎亵了!但她为什么笑呢?怎么,大家都在笑!难道我这种狂妄的推想已经被发觉了?……不可能的!原来他们是看了这象鼻子给石缝夹牢了而笑的,这cartoon倒还不错。

她为什么把肘子在我手臂上推一下?我觉得这样,的确是一种推的动作。这是故意的呢,还是无心的?我只要看她的神色就得了,可惜此刻影片上暗的面积太大了,我不能看得很清楚。……她倒若无其事地,眼光一直注射在银幕上,脸色也装得很正经。她好像忘记了她是和我同坐在电影院中。为什么,如果她没有忘记, 便该怎么?该当屡次看看我吗?笑话!我存了什么思想?哦,这回可被我发现了,她倒很伶俐,她会得不让头部动一动,而眼睛却斜睨了我一次。为什么她要这样?显然她是在偷偷地留心着我。她一定也已觉得了我在看着她。果然,她嘴唇微微地翕动了,这是忍笑的姿态。她心里觉得怎么样呢?我真猜不透。我们现在究竟是哪一种关系?我是不是对于她已有了恋爱?我自己也猜不透自己。为什么我这样高兴陪着她玩。这三天来我真昏迷极了。整个上海差不多全被我们玩过了。我就是对于妻也从来没有这样热烈过。我很可怜她,但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能自己约束自己啊。她住在乡下,真是个温柔的可怜人,此刻她一定已经睡了。她会不会梦见我和别一个女人在这里看电影呢?……

哦,很热,额上好像有汗了。怎么,我的手帕?……连后面这个袋里都没有!噢,想起来了,在虹口公园的时候给她垫在游椅上,临走时忘掉了。嗳!这恐怕要成为一个秘密的温柔的回忆了。她怎么说,当她坐在那椅子上,手牵着拖到她肩头的柳叶的时候?“谁叫我不早些认识你的呢”。她不是说过这样一句话的吗?……是的,是我先说了一句“我怎么不早认识你呢”。我不懂当时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是什么意思?我难道已经给她了什么暗示?……嗳,夏天傍晚的虹口公园真好。我现在还好像看见面前流动着映着黄金色的大月亮的池水,这真是迷人的!但她的意思是不是说倘若她能早些认识我,就会得……早些,这是指什么时候?一定是指我没有结婚的时候了……难道我对她说的那句话就是暗示了这个意思吗?这倒奇怪,大概的确是我说得太含糊了。我不应该对一个容易动情的少女说这种意义不明白的话。现在她一定误会了。她一定以为我爱了她。……其实,她倒并没有错,我真是有点爱她了,我真不懂这是什么缘故。我不晓得我应不应当索性告诉她。譬如刚才同坐在虹口公园里的时候,我对她说我爱她,她会得什么样呢?哭?……是的,我晓得女人碰到这种境地,除了嗓泣与缄默地低倒了头之外,是再也没有办法的。但那时我又应当怎样了呢?抚慰她吗?她会不会像影片中的多情的女子那样地趁此让我接吻的?恐怕不会,……决不会的!这是情形不同。她当然知道我是已经结婚了。……她怎么了?她好像很不安定,她把手臂更搁过来一些了。……我已经觉得了从她的肌肤上传过来的热气了。……她回转头来了,不是在对我说什么话吗?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谁?她要问的是谁?她问我影片中的人物吗。她大概是指这个扮副官的。这是谁?……我可记不起来了,他的名字是常常在嘴边的。怎么一时竟会说不出来呢。……他是俄国的大明星,我知道。……噢,有了:

——你问这个扮副官的吗?这是伊凡·摩犹金,俄国大明星。

——不错,伊凡·摩犹金,是他,我记得了。影片里常常看见他的,我很喜欢他。

怎么,很喜欢他?……像摩犹金这样的严冷,难道中国女人竟会得喜欢他的吗?假的,我不相信,也许是范伦铁诺,那倒是可能的。凡是扮串小生的戏子最容易获得女人,真的。……但影戏是没有什么危险的,至少也可以说外国影戏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的。你喜欢他吗?但他怎么会知道?你看,他和另外一个女人接吻了,你不觉得妒忌吗?哈哈—Nonsense!

我觉得她在看着我。不是刚才那样的只是斜着眼看了,现在她索性回过头来看了。这是什么意思?我要不要也斜过去接触着她的眼光?……不必罢,或许这会得使她觉得羞窘的。但她显然是在笑了。是的,我觉得她的确在看着我笑。我有什么好笑的地方?难道她懂得了我那种怪思想吗?……那原是闹着玩的。我何不就旋转头去和她打个照面呢?我应当很快的旋转去,让她躲避不了,于是我可以问她为什么看了我笑……

——笑什么?

哦,竟被我捉住了。她不是显得好像很窘了吗?看她怎样回答。

——笑你。

怎么,就只这样的回答吗?笑我,这我已经知道了,何必你自己说。但我要知道你为什么笑我,我有什么地方会使你发笑呢?我倒再要问问她:

——笑我什么?

——笑你看电影的样子,开着嘴,好像发呆了。

奇怪!开着嘴,好像发呆了。哪里来的话。我从来不这样的。今天也不曾这样,我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假话,又是假话!女人们专说假话。真机警。她一定不是为了这个缘故而笑的。她一定是毫无理由的。我懂得。大概她总不免觉得徒然看着这影戏也是很无聊的。本来,在我们这种情形里,如果大家真的规规矩矩地呆看着银幕,那还有什么意味!干脆的,到这里来总不过是利用一些黑暗罢了。有许多动作和说话的确是需要黑暗的。瞧,她又在将身子顷斜向我这边来了。这完全露出了破绽。如果说是为了座位太斜对了银幕的缘故,那是应当向右边侧转去的,她显然是故意的把身子靠上我的肩膀了。让我把身子也凑过去一些,看她退让不退让。……天,她一动也不动,她可觉得我的动作?难道她竟很有心着吗?不错,这两天来,她从来没有拒绝我的表示。我为什么还不敢呢。我太弱了。我爱她,我已经爱她了啊!但是,我怎么能告诉她呢?她会得爱一个已经结婚了的男子吗?我怕……我怕我如果告诉了她,一些些,只要稍微告诉她一些些,她就会跑了的。她会永远不再见我,连一点平常的友谊都会消灭了的……

“休息”。已经休息了。半本影戏已经做过了。好快。我一点也没有看。冰淇淋,很好,我正觉得很热。但她要吃什么呢,冰淇淋?汽水?我还是问她一声:

——吃冰淇淋呢还是汽水?

——不要,都不要。

今天竟客气到这样了。前两天并不这样的。为什么都不要?她不觉得热么?前晚在卡尔登不是吃了两个纸包冰么?为什么今天完全拒绝了?我不喜欢她这样的客气。

——喂,冰淇淋。两个巧格律的。

我给她买了,难道她还不要么。……

——真的不要,今天不想吃冰。

……哦,我猜透了,准是这个关系。她不是有些脸红了吗?我不应该这样的勉强她,害她倒窘了。不然她决不会这样拒绝我的,从来不这样的。她不是说今天不想吃吗?好,我来吃掉了罢。……太冷了,我倒吃不下两个纸包冰,我希望不要再发胃病。……她旋转着看什么?她寻找什么人吗?还是她也怕有什么人看见了我们吗?我现在倒希望有人看见了。让他们宣传出去,这或许反而有些好处的。……手指上全是巧格律了,这样粘。没有一块手帕真不方便。就在说明书上揩拭一下罢。……我的说明书呢,刚才放在膝盖上的?丢在地板上了。恐怕有痰。真糟,叫我拿什么东西来揩手呢?……

她递给我手帕了。不是随时在注意着我吗?这样小的手帕,又这样热,这样潮湿,一定揩上了许多汗了。好,我把手指都揩干净了。……慢着,我还要闻一闻呢。我可以装做揩嘴,顺便就可闻着了。谁会看出来呢?……哦,好香,这的确是她的香味。这里一定是混合着香水和她的汗的香味。我很想舐舐看,这香气的滋味是怎样的。想必是很有意思的吧。我可以把这手帕从左嘴唇角擦到右嘴唇角,在这手帕经过的时候,我可以把舌头伸出来舐着了。甚至就是吮吸一下也不会被人家发现的。这岂不很巧妙。好,电灯一齐熄了。影戏继续了。这时机倒很不错,让我尽量地吮吸一下吧。……这里很咸,这是她的汗的味道吧……但这里是什么呢,这样地腥辣?……恐怕痰和鼻涕吧。是的,确是痰和鼻涕,怪粘腻的。这真是新发明的美味啊!我舌尖上好像起了一种微妙的麻颤。奇怪,我好像有了抱着她的裸体的感觉了。……我不能把这块手帕据为己有吗?如果我此刻拿来放进了我自己的衣袋里,她会怎么说呢?啊不,即使她不说什么,也觉得太不雅了。我不能这样的卑下。我必须还给她。而且现在就该还给她了!

她不把这手帕再捏在手里了。她把它塞进衣袋里去了。大概她觉得了我的动作了。这手帕已经被我吮吸得很湿了,好像曾经揩过衣服上的夏雨似的。啊,美味!美味!倘若她的小嘴唇和她的耳朵背后也肯让我吮吸一下,我一定会得通身都颤抖起来的。哎,天!我现在就只要晓得如果我把对于她的秘密的恋爱泄露了出来,她到底怎样呢?……只要让我晓得她不会拒绝我就好了。我不懂我为什么这样的不济。少言不是恋爱了许多女人吗?我想他一定有与我不同的方法。当他对一个女人告诉了他的恋爱之后,倘若那个女人拒绝了,他不知怎样的。……我只要晓得这一点也就好了。但女人会不会拒绝他呢?他是这样的漂亮,这样的会交际,他真是一个豪华公子。……也许女人是不大肯使人难堪的……但是不管她所取的方式怎样,只要是拒绝的表示,也就尽够我难受了。……

好,现在让我来仔细想一想,她究竟有怎么理由可以拒绝我呢?不是每次都很高兴和我一同玩的吗?她不是很反对在我们两人之外有第三个人加入来一同玩的吗?当知道了我的妻在上海的时候,她不是绝迹不来找我的吗?当我们一同去吃夜饭的时候,她不是一定要去在隔别的小房间里的吗?她不是常常会得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低下头去呆想的吗?……哦!还有,她不是常常会得用着一种不可索解的奇怪的眼色凝看着我,甚至会延长到四五分钟的吗?这些都是什么意思?……是的,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恐怕,——恐怕除了我已经结婚之外,她举不出什么旁的理由会来拒绝我罢。

但是一个女人恋爱一个已经结婚的男子,这也不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不,而且是很普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她如果会得拒绝我,她早就可以疏远我了。难道她很放心,以为我永远不会拿这种事情去麻烦她吗?……不,不会的,像她这样是正在寻找恋爱的好时光,如果她真预备拒绝我,她何以肯花费了她的时间来找我作无意义的游乐呢。……啊,这终究是一个谜。这个谜不打破,我终究是没有办法的。

怎么啦,他终究把前妻的戒指当着这个女人面前除下来丢掉了吗?……好!摩犹金的表情真不错。你看,他多少难过,这的确是很不容易表情的动作。可是,前面的事实是怎么样的?我可没有看清楚。我从来没有这样分心地看电影过。……这不是我的结婚指环吗?倘若我此刻也把妻的指环除下来,她会得有怎样的感觉呢?她会不会看见这个动作?她看见了会不会说什么话?……好,我倒要试试看,我可以把这指环除下来,放在手里拈弄着。……她一定已经看见了,我知道。……怎么,叹气?谁在那里叹气?满院的人都在叹气了吗?啊,他们拥抱了,这女人终究投在这副官的怀里了。她为什么不看着银幕?……她还注意我。让我也旋转过去,看她怎样……她不是在看着我手里的指环吗?……她说什么了:

——做什么?

“做什么”?她是不是这样问?她问得太露骨了,叫我怎样回答她呢。哈哈,这是什么意思,指我把指环除下来这个动作呢,还是指我旋转头去看她这个动作?让我来含混一些回答她罢:

——不做什么。

她窘了,她显然有些心烦了。她旋转脸去,低下了头做什么?现在她心里觉得怎样呢?是的,我只要明白地晓得她现在的心理怎样就好了。……但是,她不说,我终究没有法子能够晓得的。女人会得把她们的秘密永远保守着,直到死。但有时候,她们会得懊悔的。

大家都在站起来了。哦,影戏已经完了。好亮,我眼睛都昏花了。啊,人太挤了。我们应当打旁边那扶梯下去。她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我说你觉得怎样?

“觉得怎样”?指什么?哦,她一定是指那影戏。

——哦,很好,很不错。

笑话,其实我是等于没有看。咿哟!当心!……好端端的走,怎么会错踏了梯级的呢?也许这是她故意的。她故意要这样子,好靠在我的手臂上。现在我的手臂已经完全抱着她了,要不要放手呢?……不必,扶梯还没有走完,也许她还会得失足的。……

啊,外面真凉快!只有在南京大戏院看电影,出来的时候会得觉到一阵热风。那真考究。现在我应当把手臂离开她了。什么时候了?十一点四十分。我这表快十分钟。不过十一点半光景。还早咧,我应当邀她去吃些点心。

为什么她今天这样客气?她为什么一定不肯去吃些点心?她连送都不要送,独自雇了车走了。我本来倒预备送她到家里的。她不是有点厌我吗?也许是这样。大概她今天对于我有点觉得厌倦了。但是,……但是她为什么又约我明天下午两点钟去找她玩梵王渡公园呢?我不懂。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