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14, 2005

施蛰存 - 魔道

当火车开进×州站的时候,天色忽然阴霾了。

我是正在车厢里怀疑着一个对座的老妇人。——说是怀疑,还不如说恐怖较为适当些。这老妇人,当我在上海上车,坐到这车厢里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来坐在我对面。我对面的那个坐位也空着,我是在火车开行前四十分钟上车的。拣定了这个坐位之后,——我不懂我何以要拣这个坐位,我就闲着看一个个接着上来的旅客。这里有律师,有丝绸厂的经理,有调省听候任用的官吏,有爱发标劲儿的大少爷,——这些都是我从他们的谈话和仪态中看出来的,我并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还有,陪同着他们的,当然有丽的小姐,端庄的,但是多少有些村俗的夫人,和那些故作矜持而到底瞒不过别人的眼睛的红倌人。但是,——我对你说过没有?我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我对面的两个座位也是空着的,这就是说,我是一个人占有着四个人的座位,奇怪的是——真的,这是现在回想起来要算作上车后第一件奇怪的情形了,当这些老幼男女的客人来拣座位的时候,一个一个地,对于我所占有的几个空位儿总略一瞻顾,就望望然过之,始终没有一个来就坐的。但当时,我的确木然,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不愉快,因为在我是正希望不要有人来与我同坐。火车终于开行了。我喝了一口茶,因为站起来向窗外边把满口的红茶梗吐去的便,就略略看了一下窗外的景色。当黄色的百龄机的广告牌使我感到厌恶而坐下来的时候,一回头,在我的对面已经坐着这个老妇人了。这就是奇怪,她——这个龙钟的老妇人,伛偻着背,脸上打着许多邪气的皱纹,鼻子低陷着,嘴唇永远地歪捩着,打着颤震,眼睛是当你看着她的时候,老是空看着远处,虽然她的视线会得被别人坐着的椅背所阻止,但她却好像擅长透视术似地,一直看得到theeternity而当你的眼光暂时从她脸上移开去的时候,她却会得偷偷地,——或者不如说阴险地,对你凝看着。她在什么时候坐到这里来的呢?可有人看见她来坐在这个位儿上吗?我开始动了我的疑虑。我觉得这个老妇人多少有点神秘。她是独自个,她拒绝了侍役送上来的茶,她要喝白水,她老是偏坐在椅位的角隅里,这些都是怪诞的。不错,妖怪的老妇人是不喝茶的,因为喝了茶,她的魔法就破了。这是我从一本什么旧书中看见过的呢?同时,西洋的妖怪的老妇人骑着笤帚飞行在空中捕捉人家的小孩子,和《聊斋志异》中的隔着窗棂在月下喷水的黄脸老妇人的幻像,又浮上了我的记忆。我肯定了这对座的老妇人一定就是这一类的魔鬼。我恐怖起来了,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为什么刚才人家都不来占据我这里的空位?他们难道都曾在这个座位上看见了什么吗?为什么这个老妇人要来与我对面坐着?这些都立刻形成了我的严重的问题了。

但这种疑问是怎么也没有方法自己譬解的。我曾想换一个坐位,但环瞩这一节车中,除了我们这里还有两个空座外,只有一个穿着团长服的军人旁边尚有一个空位,此外是全都有人占坐着了。

与其在这里害怕,倒不如去忍耐一点葱蒜臭与那个军人并坐去罢。可是这也不过曾在一秒钟之间活动过的思想,因为我要舒适,还是独据了这个双人座罢。况且,即使换了个座位,既已有了这个老妇人的可怖的印象,能保这印象不会持续在我易座之后的头脑里吗?我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再看她一眼,我竭力地禁制我的眼光不移向这老妇人脸上去,即使她那深浅黑花纹的头布和那正搁在几上的,好像在做什么符咒似的把三个指头装着怪样子的干枯而奇小的手。

据说,有魔法的老妇人的手是能够脱离了臂腕在夜间飞行出去攫取人的灵魂的。我不自主地又想起来了。但这又是什么书上说的?我的记性真坏极了。我怕我会得患神经衰弱病,怔忡病……没有用,这种病如我这样的生活,即使吃药也是不能预防的。Polytamin有什么好处,我吃了三瓶了。定命着要会来的事情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哈哈,我竟成了定命论者了。这是哪一派的思想?叔本华?……是的,正如妖术追人一样,定命无论如何会得降临给你的。妖术?我为什么要拿妖术来做比喻?怎么,我又看她了!她为什么对我把嘴角牵动一下?是什么意思?她难道因为我看出了她是个妖妇而害怕了吗?我想不会的,害怕的恐怕倒是我自己呢……

我还是看书罢,我的小皮箱里带着书。啊,不错,那本TheRomanceofSorcery倒不能拿出来了。难道是因为我这两天多看了些关于妖术的书,所以受了它的影响么?虽然,也许有点,但是这个老妇人是无疑地她本身也有着可怪的地方,即使我未曾看那些书,我也一定会同样地感觉到的。我该拿哪一本书出来看呢:LeFanu的奇怪小说?《波斯宗教诗歌》?《性欲犯罪档案》?《英诗残珍》?好像全没有看这些书的心情呢。还有些什么书在行箧里?……没有了,只带了这五本书。……还有一本《心理学杂志》,那没有意思。怎么,她又在偷看我了,那么鬼鬼祟祟的,愈显得她是个妖妇了。我怎么会不觉得。哼,我也十分在留心着你呢。你预备等我站高来向搁栏上取皮箧的时候,施行你的妖法,昏迷了我,劫去了我的行李吗?这主意倒不错!人家一定会当是我的母亲的。我反正不想看书。我决不站起来拿皮箧。我凝看着你,怎么样!我用我的强毅的,精锐的眼光镇慑着你,你敢!

但是她没有什么动静。她完全是一个衰老于生活的妇人,从什么地方我刚才竟看出她是个妖妇呢?这分明是一重笑话!我闹了笑话了。如果我曾经骂了她,或是把她交代给车上的宪兵,那一定会就此铸成一个辩解不清的丑闻了。好,算了罢,阴云密布的时候所给于人的恐怖,在太阳出来之后是立刻会消灭了的。而刚才是一定有乌云降在我的神经里,所以这样地误会了。……降在神经上的乌云,这太诗意的了,我应当说说明白。这叫什么?……也许我的错觉太深了,不,似乎应当说幻觉,太坏了!风景真好,长久住在都市里,从没有看见这样一大片自然的绿野过。那边一定是个大土阜,隆起着。如果这在中原的话,一定有人会考据出来,说是某一朝代某王妃的陵墓的。那么,一定就有人会去发掘了。哦,以后呢?他们会发现一个大大的石室,中间有一只很大的石供桌,上面点着人脂煎熬的油灯。后面有一个庞大的棺材,朱红漆的,当然,并且还用黄金的链吊起着。还有呢?他们就把那棺材劈开来,是的,实演大劈棺了。但是并没有庄周跳起来,里面躺着一个紧裹着白绸的木乃伊。古代的美貌王妃的木乃伊,曳着她的白绸拖地的长衣,倘若行到我们的都会里来,一定是怎样地惊人啊!……惊人?还不止是惊人,一定会使人恋爱的。人一定会比恋爱一个活的现代女人更热烈地恋爱她的。如果能够吻一下她那放散着奇冷的麝香味的嘴唇,怎样?我相信人一定会有不再与别个生物接触的愿望的。哦,我已经看见了:横陈的白,四围着的红,垂直的金黄,这真是个璀璨的魔网!

但是,为什么这样妄想呢?也许石室里是乌沉沉的。也许他们会凿破七重石门,而从里面走出一个神秘的容貌奇丑的怪老妇人来的。是的,妖怪的老妇人是常常寄居在古代的catacomb里的。于是,他们会得乱纷纷地抛弃了鸦锄和鹰嘴凿逃走出来,而她便会得从窟穴里吐出一重黑雾来把洞口封没了的。但是,如果那个美丽的王妃的木乃伊是这妖妇的化身呢?……那可就危险了。凡是吻着了她的嘴唇的人,一定会立刻中了妖法,变做鸡,鸭,或纯白的鹅的。变作鹅,我说这倒也不错。我想起那个雕刻来了。那天鹅不是把两翼掩着丽达的膝而把头伸在她的两腿中间吗?啊,超现实主义的色情!

妄想!妄想!太妄想了!难道这个老妇人真会得变作美丽的王妃的木乃伊吗?虽然妖法是可信的,但是我终不相信她会变作美丽的少妇。我总厌恶她。看!她的喝水多么奇怪!她为什么向这面的杯边喝一口,又换向另一面的杯边喝一口?不像是讲究卫生罢。她是不是真想对我施行妖术了呢?我应当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行箧里是只有几本书和一件睡衣,免了这徒然的劳动罢。

我不懂,如果她没有一种特殊的秘密的权力,我怎么会觉得颤栗呢?我从来不曾因为一个老妇人而战栗过。……这样的疑虑在我心中回旋着,我的眼睛几次三番地竭力从她脸上移开,环看了一遍车中的乘客,又顾盼了一下在窗外绕着圆圈的风景,而结果总是仍旧回到她这可疑的脸上来。我的感觉和意识好像完全被她所支配了:被她的异样的眼光,喃喃然好像在念什么符咒的翕动着的嘴唇,和干萎了的,但是白得带恐怖的手。

忽然,看见×州城外的古塔了,我嘘了一口气,我可以从此脱离了这怪老妇,不再有什么恐怖了。如果有别人上车来坐在我这座位上,他,——或她,将怎样呢?我想一定也会得感到恐怖的。

是的,这决不会是我个人独有的感情。天色虽则忽然阴暗下来,起先倒并不使我感觉到多少不快。

走出了月台,我舒服地沿着那狭狭的石子路走。我是应了朋友陈君的招请而来消磨这个week-end的。陈君是个园艺家,又是个昆虫学家。他在这×州的郊外买了一块很大的地,造了一所小小的西式房子,就致力于他的学问和事业,已经有四五年的成绩了。我欣喜地呼吸着内地田野里的新鲜的香味,又预想着到了陈君家里之后的情景,自顾自的往前走,并没有留意到别个下车的乘客。

怕要下雨罢。我看看天色愈阴了,总好像要下骤雨的样子。陈君的家还有一里多路,计算起来,似乎应当打紧步武才是。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的就迅速地走了。我头也不回,一气走到了陈君的家。站在门檐下回看四野,黑黝黝地一堆一堆的草木在摇动着了。我不禁想起“山雨欲来风满楼”这诗句,虽然事实上此刻是并没有什么山。

我会见了陈君及其夫人,坐在他们的安逸的会客间里,觉得很舒坦了。这种心境是在上海过week-end的时候所不会领略到的。女仆送上茶来的时候,玻璃窗上听见了第一点粗重的雨声。我便端起茶杯,走向那面向着街的大玻璃窗,预备欣赏一下郊野的雨景。虽然是在春季,但这雨却真可抵到夏季的急雨,这都是因为前几天太热了之故。有三两个农人远远地在背着什么斧锄之属的田作器具从那边田塍上跑来。燕子,鹧鸪,乌鸦和禾雀都惊乱似地在从这株树飞到那株树。空中好似顿然垂下了一重纱幕,较远一些的景物都看不见了。只有淡淡的一丛青烟在那里摇曳着,我晓得这一定是一个大竹林。

但是,我忽然注意到在那青烟的下面还有一小团黑色的影子,是的,一个黑色的人形——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老妇人!她正如在凝望着我们这里一般,冒着这样的大雨,屹然不动。她什么时候下车的呢?她为什么也到×州来?她可是专为了跟踪我而来的吗?她如果真要……啊!这样看来,她是不止于要偷窃我的行箧呢。我又突然颤栗了。茶杯在我手中不安稳起来,已经有一二点茶水倾溢出来了。会有什么重大的事变发生呢?会有什么重大的事变发生呢?……我忍耐不住这样的恐怖了,我惊叫我的朋友:

——喂,快些,你来看!

陈君显然已经听出了我声音的抖动,他抢一步走过来:

——什么?什么东西使你恐怖了?

——你看,你看见吗?我指着那老妇人的黑影问。

陈君向窗外顺着我的手指望去,他凸出了眼睛,哆张了嘴,但好像始终没有看见什么。

——你说什么?那边不是一个竹林子吗?

我很奇怪,这样真实的一个老妇人的黑影,难道他竟没有看见吗?你看,这妖怪的老妇人的身材不是显得比刚才在火车里的要大二三倍吗?她比我更长更大了。她还是向我们这边看着,她不怕雨。我一手搭在陈君的肩膀上,把他拖近我所站的地方,一手指给他看:

——是的,那竹林底下,你看,底下还有一个老妇人,你看!

但是,出于我意料之外的,陈君却还是摇摇头,做着一种疑心的神色:

——老妇人?没有,竹林底下清清楚楚的一个人也没有。谁会得立在那儿,这样大的雨。……你眼花了吗?来,不要去看她,我们喝茶罢……

我完全给恐怖、疑虑和愤怒占据了。难道这妖妇只显现给我一个人看的吗?为什么?她对我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不能走开,我须得也凝看着她。刚才在火车里也是这样地被我镇压住的。

 

我眼看着外面,回答陈君道:

——不,我非看住她不可!这是个妖妇,这一定是个妖妇!啊,不晓得我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变呢,既然你看不见她。是的,她是从上海跟我到这里来的,我总得被她治服了。啊,我不能够抵抗她。这是一个定命。……

陈君不说话。他站在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觉得的,虽然我并没有分心去看他一眼,但我的确觉得的。他是在考量我究竟是否有了痴狂的嫌疑。而这时,陈君的夫人也走上前来了。她看着我,看着陈君,又看着窗外,默然不作一声。

——你看见吗,夫人?我故作镇静地问。

但是她并不回答。我觉得她将肘子推着陈君。于是她和他就来各自曳了我一只手臂,预备把我扶回沙发上去。但我怎么能够!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庞大,丑陋,怪奇的老妇人。不是我制了她,就得让她制了我;这里分明已经显着敌意了。我从他们夫妇俩掌握中挣扎着。陈君又说了:

——你近来似乎精神有些不好呢,正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休养休养。

精神有些不好?……是的,那是事实,但说要我在这里多住几天,休养休养?那可不成。这老妇人既然来到这里,我就非从速避开不可。我真后悔这一次来到×州,惹了大恐怖。在上海从来没有这种怪事情发生过。我对于陈君的话心中起了大大的愤恚。

——怎么?你们竟没有看见吗?来!我自己退在后面,两手拖着陈君及其夫人的手臂,使他们同时站在我所曾站立过的地位上。我指着那个黑影。

——这一次可看见了没有?

突然,陈君的夫人大笑起来了。这笑很奇兀,为什么笑?我出于不意地有些骇异了。她看见了这个老妇人吗?但何以要笑?……她走上前去,指着玻璃窗上的一个黑点!

——你看见了吗,是这个东西吗?

奇怪!奇怪!我哪里相信有这回事。我明明看见在竹林底下,那个火车里的丑陋老妇人。怎么?怎么忽然变作了玻璃上的黑污渍了。哪有这样的相像,现在看起来,这一点黄豆大的黑污渍倒真有些像一个老妇人了。但是……但是刚才我所看见的一定不是这东西。我不相信我会闹这样的笑话。刚才的确是那个老妖妇,而现在呢?现在的确是一个黑污渍,都没有错!这就是她的妖法。因为我凝看着她,她没有方法隐身了,故而趁这陈夫人误会的时候从竹林中隐身下去了。

我睁大了眼睛,哆张了嘴;眼光忽而瞩远,忽而视近,失神地呆立着。但旁边的陈君及其夫人的笑声惊醒了我,我觉得很疲乏,好像经过了一次战争。当陈君及其夫人把我扶到沙发上坐下的时候,我觉得头晕,目眩,并且通身感觉到一股寒冷,像是要发疟疾的样子。我就这样地睡熟了。

醒来时,已经傍晚了。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的。外面树林的梢上抹着金黄的夕阳。天气很高爽,不像刚才来时那样的阴晦愁惨了。我喝过了一盏陈夫人给送来的咖啡,便揭开了他们替我盖着的绒毯,站起来,说明了出去散步,好像完全恢复了我的精神似的,放怀地走到外面郊原里。

我先向四下里瞻望,想决定我该向哪边走。但首先就看见那高大的竹林。那边很明亮,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邪气。也并没有什么人形,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我不觉得对于自己要谴责起来了。这是白日梦,完全是的!只有神经太衰弱的人会有这种现象。我不能长此以往的患着这种病。我应当治疗,……但如果每天抽少量的鸦片?也行,我想至少可以有些好处。……我该向西边走,这样可以迎着夕阳,看远天的霞色。

种种颜色在我眼前晃动着。落日的光芒真是不可逼视的,我看见朱红的棺材和金黄的链,辽远地陈列在地平线上。还有呢?……那些一定是殉葬的男女,披着锦绣的衣裳,东伏西倒着,脸上还如活着似的露出了刚才知道陵墓门口已被封闭了的消息的恐怖和失望。——永远的恐怖和失望啊!但是,那一块黑色的是什么呢?这样地浓厚,这样地光泽,又好似这样地透明,这是一个斑点,——斑点,谁说的?我的意思是不是说玻璃窗上那个斑点?那究竟是一点什么东西呢?……难道陈君近来有了鸦片瘾吗?那明明是一点鸦片,浓厚地沾在玻璃窗上的。而且惟有鸦片才这样地光泽。……决不是墨渍,黑的,哈哈!贵重的东西都是黑色的。印度的大黑珠,还有呢,记不起许多了,听说西藏有玄玉……但总之黑色的女人是并不贵重的,即使她们会得舞Hula,女人总是以白色的为妙……那是一朵黑云。对了,它在消淡下去了。天上原没有什么鸦片。但是——我不懂,云里会不会现出一个老妖妇来的呢?我应当看它消散完了才走。否则——谁知道?……

我不妨在这块青石上坐一会儿。走?走到哪儿去呢。天色快要晚了,再看一会野景就可以回去了。不错,刚才倒忘记了叮嘱他们,他们这时候一定在替我忙饭菜了,其实款待我这样的客人是很简单的。我吃不下许多东西,给我一杯水和少许面包就够了,但是牛油却要多。……这是谁,Byron爵爷?诗人?哈哈,我只学到了他的食量吗?……但如果吃中国饭,给我一碟新蚕豆也足够了。我是到乡下来吃新蚕豆的,这应当预先告诉他们夫妇呀。吃外国饭是上海好,吃中国饭却是内地好。上海的中国菜全是油……油……油!意大利饭店的通心粉和cheese自然是顶顶好的,我明天还得要去吃一顿。……怎么?那边有一个竹林子,可就是那个怪竹林?让我来辨辨方向看,西……北,不错,那是在西方的竹林子,我刚才已经转向北了。见鬼!走走又走到这里来了,那竹林子里不是有几家人家吗?乡下人家真是另外有一种舒服的。怎么……有水声?哦,那边灌木丛后倒还有个水潭吗?什么人在那里弄水?走到了这里,倒觉得绿沉沉地似乎很幽阴了……但这或许是现在夕日已沉的关系。我可以走到那水潭边去看看。古潭对于我是一向有趣味的,那是很fantastical的。

绿水的古潭边,有村姑洗濯吗?这倒并不是等闲的景色,至少在我是满意了。她洗些什么?白的,绞干了。现在,这是一块红红的……“休洗红,洗多红色浅”这古谣句浮起在我脑筋中了。我倘若对她吟着这样的谣句,她会怎么样?不,这太迂了,她不会懂得一个字。她并且不会觉得这是一种调笑。……她看见我了,我这种呆相一定已经给她看见了。随她,反正我们大家都不认识。竹林子里有什么人在走动!为什么偷偷躲躲地不出来!怪——我又眼花了吗?分明是个老妇人……那妖妇啊!

——嗳!

我惊叫起来,不知不觉的把手指了那个正在转到竹林后面去的怪妇人的背影。

那在潭边洗濯的村女给我吓了一跳。她愕然站起来,看看我,又依着我所指示的地方看去。重又回过头来疑问似地看着我。

——姑娘,看见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说你没有看见那个妖怪老妇人吗?

——呸!你才是妖怪哪,那是我的妈妈。

我失望似地垂下了手。当她用着愤恨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之后,我返身跑了。

晚餐的时候,陈夫人穿了一件淡红绸的洋服。但因为×州的灯,电力不足之故,黄色的灯光照映着,使她的衣裳幻成了白色的。这白色——实在是已经超于真实的白色,这是使人看不定的神秘的白色。

我坐在她对面,陈君坐在我们的旁边。

当我吃到一片陈君园里的番茄的时候,我忽然从陈夫人身上感到一重意欲。这是毫无根据的,突然而来的。陈君夫人是相当的可算得美艳的女人。她有纤小的朱唇和永远微笑着的眼睛。但我并不是这样地一个轻薄的好色者。我从来不敢……是的,从不曾有过……但是,今天,一眼看了她紧束着幻白色的轻绸的纤细的胴体,袒露着的手臂,和刳得很低的领圈,她的涂着胭脂的嘴唇给黄色的灯光照得略带枯萎的颜色,我不懂她是不是故意穿了这样的衣服来诱引我的。我再说一遍,我是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穿了这衣服的,至于诱引,当然我不说她是故意的。因为有许多女人是会得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地诱引了一个男子的。

我觉得纳在嘴里的红红的番茄就是陈夫人的朱唇了。我咀嚼着,发现了一种秘密恋爱的酸心的味道。我半闭着双眼。我把开着的一半眼睛看真实的陈夫人的颦笑和动作,而把闭着的一半眼睛于幻想的陈夫人之享受。我看见她曳着那白的长裙从餐桌的横头移步过来,手扶着桌子的边缘。我看见陈君退出室外去了。我觉得她将右手抚按着我的前额了——是的,其实她这时正在抚按她自己的前额。我放下了刀叉,我偷偷地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来擦了一下嘴。我看见很大的一张陈夫人的脸在凑近来。没有这样白的!这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日本女人也不会有这样惨白的脸。她微笑了,这是一种挑诱!她竟然闭了眼睛!怎么?我们已经在接吻了吗?我犯了罪呢。陈君最好此刻不要进来,……也不要谴责我。我犯了罪,自会得受到天刑的。也许我立刻会死了的……什么响?……门?他竟进来了吗?

但进门的是送咖啡来的女仆,当陈君递一盏咖啡给我的时候,我讷讷地没有什么话好说,也没有致谢,我觉得很热。

“阿特灵”忘记带来,今晚恐怕仍旧要不容易睡熟呢。我烦躁地想。

次日,我起身得很迟。本想来欣赏的乡野里的清晨光景,已经在我的噩梦中消逝了。我走出房门,就碰见陈夫人在走廊内。

——早。她微笑着说。

早?这真是太挖苦我了。现在什么时候了,怕有十点钟了罢?她为什么这样地讽刺我?怀着一种说不出的苦痛,我搭讪着说:

——笑话,失了。

好像自己也觉得刚才失言了呢,还是忽然想到什么别的事情,她忽然微红着脸,露出了一副狼狈的神情。她用兰花式的手指撩拨着鬓发,我看出她已经有些窘了,但是,我正要她窘,我爱看女人的窘态。她会得眼睛里潮润着,从耳朵根一直红到额角,足尖着,手不知放向何处去才好,而嘴唇会得翕动着,但是永远说不出一句话。当她好容易说出一句话来的时候,一定是很不适当的。

果然,陈夫人也正如我所曾经验过的女子一样。

——昨晚睡得好吗?

——哦!睡很好,很好。我微笑了。

她忽然一低头,手牵着衣襟走下楼去了。

于是,我惯常要发作的憎厌心又涌上来了。无论如何,她这样地避开了去是无礼的,她没有把我们的会晤做个结束。这不懂礼仪的女人!这绝不能在社交界里容身的女人。一点不懂得温雅,这简直是个……当我这样地一面想着咒诅她的譬喻,一面下扶梯的时候,一瞥眼又看见她抱了一只碧眼的大黑猫闪进会客室里去,——啊,这简直也是个妖妇了。

已经被忘却了的恐怖重又爬入我的心里。我昨晚怎么会幻想着她与我接吻的呢?她是个妖妇,她或许就是昨天那个老妇人的化身。——所以她会把她的幻影变作玻璃窗上的黑污渍指给我看。我起先的确看见玻璃窗上并没有什么斑点的。啊,可怕,人怎么能够抵抗一个善于变幻的妖妇呢!难道中古时代的精灵都还生存在现代吗?……这又有什么不可能?他们既然能够从上古留存到中古,那当然是可以再遗留到现代的。你敢说上海不会有这种妖魅吗?

自从这样的疑虑在我心中大大地活动了之后,我留心看那个陈夫人,果然每个动作都是可疑的。她一定是像小说中妖狐假借妲己的躯壳似地被那个老妖妇所占有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陈夫人了。可怜哪!陈君,我又怎么敢对你说明白呢?

但是,对于陈夫人的幻想的吻却始终在我嘴唇上留着迹印。我一直感觉到嘴唇上冰冷,好像要发生什么事变了。

好容易和陈君盘桓到下午三点钟,我挈了行箧避难似地赶到车站。

回到自己的寓所里,就好像到了一处有担保的安全避难所了。以后决不到乡下去企图过一个愉快的week—end了。愉快吗?……笑话!恐怖,魔难,全碰到了,倘若这两日在上海呢,至少有一家电影院会使我松散松散的。当我从行箧里取出书来放到书架上去的时候,我这样想。

今晚呢?该娱乐一下补救补救前两天的损失的,哦!时候还早呢,八点二十分,……怎么啦,钟停了?表呢?……八点二十五分。奇怪!刚才停吗,还是昨天晚上停了的?我明明记得前天临走时把发条绞紧的,怎么这样快的就停了……报纸呢,今天的报纸?……不必看罢,近一些还是到奥迪安戏院去。

十分钟之后,我已走上了奥迪安戏院的高阶。当我手里拈着一张纸币送进买票处的黄铜栏去的时候,眼前呈上了一张写着四个大黑字的卡纸:“上下客满”,我失意地退了下来。哪有这样巧,我真的在末一个座位售出之后来的吗?我向收票的门边溜了一眼,一个得到最后一个座位的客人刚才闪进身去,而这个客人是穿着黑衣服的,一个老妇人!

一切穿黑的老妇人都是不吉的!Anyone!everyone!

我的精神完全委顿了,好像一束忽然松解了捆缚的绳子一样,每一支神经都骤然散懈下来了。不吉的定命已经在侵袭我了。我要咒诅它,我要打它。我不知道我在走向哪里去,我狂气似地故意碰到每一个可疑的人身上去。他们都是那鬼怪的老妇人的化身。但是他们为什么没一个干涉我,责问我呀?是的……如果他干涉我,我就有了启衅的理由了,我为什么不可以打他们呢。当我打倒了他们,而他们现出了怪物的原形来时,人不知要说我多少伟大呢……报纸上也会登载我的历险记和照片的,《时报》上一定登载得尤其详细。这是很grotesque的新闻……但我不愿意他们登载曾经和那妖妇的化身接吻过,那是对于我和陈君都是一个丑闻。

啊,不吉的定命已经在侵袭我了。我只要生一双能够看见妖魔在哪里的眼睛就好了。谁拖住我的臂膀?

——哪里去?

谁?……一个女人声音?哦!这里已经是W——咖啡了吗。她——这个咖啡女,我们是老相好了,我并没有忘记她。但我到今天还不知道她的名姓呢。她在门外做什么?她拖住了我做什么?

——为什么长久不来?进去喝一杯咖啡罢。

哦,我从来没有看见咖啡女站在店门外兜生意的,大大的创造!啊,人这么多,还有美国水鬼,我要到楼上小房间去坐。

——来一杯咖啡吗,照例地?

混账!我难道专喝咖啡的吗?我觉得她的话太唐突了。我摇摇头。

 

——那么来什么,喝酒吗,威士忌?啤酒?

——啤酒也成。我莫名其妙地这样要了。

——正好,刚才有新到的德国黑啤酒。

黑啤酒!又是黑!我眼前直是晃动着一大片黑颜色的绸缎。看,有多少魔法的老妇人在我面前舞动啊!她们都是要扼死我的,用她们那干萎得可怕的小手……

但是从这些昏乱的黑色中迎上来一个白色的——啊,那样地似曾相识的白色啊!白色的什么,我该当说?哦,一个纯白的白色哪!太奇怪,为什么她也穿了这样的白绸衣裳,难道现在这个颜色流行着吗?哦,catacomb里的古代王妃的木乃伊全都爬出来行走在土沥青的铺道上了……

啤酒倒不错,可是我量狭。半瓶给她喝了罢。……她又坐在我身边了。看上去她倒很欢迎我的。她美丽吗?穿着这一身衣裳倒很有点陈夫人的风度了。但是这嘴唇却比较的大而瘪,显见得衰老了,是的,这些咖啡女子也很容易衰老的,生活太丧了。

她为什么今天这样怪,一声不响地呆看着我?她好像要说话了。我们坐得很近呢,我何不她一下。吻得吗?……为什么不?这些咖啡女子是人尽可吻的,但是……但是,哦,倘若是陈夫人来做了咖啡女子呢?

我已经勾住她的项颈了。她的头在逼近我了……很大的一个陈夫人的脸哪!她为什么在我肩膀上拧一把?唉。我们已经在接吻了吗?怪冷!从来没有这样冰冷的嘴唇的。这不是活人的嘴唇呢!她难道是那个古墓里的王妃的木乃伊吗?这样说来,她一定也是那个老妖妇的化身了。我难道竟真的会接触着她的吗?我不敢睁开眼睛来哪,我会看见怎样的情形呢?天哪!事情全盘都错了,我上了她的算计了。她为什么这样的冷笑着呢?阴险的胜利的笑声!她会将怎样的厄运降给我呢?我会得死吗?

“不是你。”

谁在说不是我?这声音好熟!我非睁开眼来看看不可……

一切都照样。我可不认识她,她大概不是说我。她们人很多,好像很愉快的。但只有我一个人到这里来受罪。她还在对我笑,她一定很得意了,好,我非立刻就走不可,而且我连小账都不给她,这妖妇!

果然,她在背后骂我了,我听见的,什么?“当心点!”恐吓我了,唉,什么事变会得发生了呢?可咒诅的妖妇,你如果明明白白地对我说了,我会得恳求你的……

二十分钟后,我迟钝里回到寓所,我坐在那只大椅子里,扶着头,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侍役送上一个电报来:

我的三岁的女孩子死了。

我把电报望地下一丢,站起身来走向露台上去,街上冷清清地显见得已经是半夜里了。我听见一个的声音,很迟慢的在底下响着。我俯伏在栏杆上,在那对街的碧色的煤气灯下,使我毛发直竖的,我看见一个穿了黑衣裳的老妇人孤独地踅进小巷里去。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