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15, 2005

施蛰存 - 夜叉

我遵从了医生的叮嘱,在三个星期之后,才到宝隆医院的四百三十七号病房中去探望我的朋友卞士明。在这三个星期之中,我每天都打电话去问那德国医生烈希德,究竟我的朋友患了什么急症,可是烈希德博士除了以拙劣的英语回答说他是因为受了过度的恐怖而神经错乱之外,一点也说不出所以然。我的妻曾经有一天便道去探望他,那时他正在说呓语,病房里的两个女护士都不容许她凑近去听。据她们说,我的朋友大概是在恋爱上受了什么刺激,因为他大多数的呓语都只是那句“可怕的女人,这怪女人,你不要走过来!”说时总是伸着两手,演着撑拒的样子,其他的话便又是很没有伦次的了。

但是我对于这说数很怀疑,因为我晓得我的朋友以前并不曾有过什么恋爱的葛藤,他是个天真的中年人,他每天不是在写字间办公,便一定是在运动场里打球或击剑,他有强健的体力,也有壮健的灵魂,他常常诽笑人家的失恋的悲哀,也诽笑人家的痴情,即使他与女人有关系,他决不会因恋爱而神经错乱的。

况且,我更猜想不出来,我的表妹到了上海才只有四天,虽则去年曾经见过他一面,但他们二人中间可并不曾有过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得在他的神经上起这样可怖的作用?怪!这真是怪事,我很后悔当初给他们介绍了。

我站住在四百三十七号病房门前,白色的墙和白色的门使我觉到一种恐怖。这似乎应当是黑色才不错,但医院中的白色——非但是这墙和门,凡一切的床,被褥,器皿,解剖台,却都使我好似走进了丧事人家去的那样,感动了紧张的情绪,连呼吸都屏窒起来。我掏出手帕,幸亏这手帕上有蓝色的格子,它使我稍微舒缓了一下。然后我弯曲了中指节,轻轻地扣着房门。我不知这扇门开了之后,我将看见怎样的景象。

门好像自动的地移开了一条缝,我先看见两点黑的眼睛,随即又看见一个可爱的朱唇,这是一个美丽的女护士的一条脸。我说一条,是的,在门框与门边缘中间,但这已是很不容易看出来的了。后面是白的墙,上面是白的帽子,而她又生着一个同样娇白的脸。如果不是距离得很近,我一定会以为是白茶巾上遗留着两颗龙眼核和一枚小菱角的。

我们像一对幽会的情人似地低声谈话。

——卞先生好了些吗?

——好了,快好了。

——现在呢,醒着吗?

她摇摇头。

——我可以进来看看他吗?

她点着头,把门开得足够让我进去。当我第一步跨进去的时候,她对我摇着手,示意我不要高声,随即就把门关上了。

但我并不需要像做小偷一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我的朋友的乱发蓬松的头已经在转动了。他旋过脸来,嘴唇翕张了一下,眼睛睁开了。我恰巧走到他床边。他的眼光从我的腿上升起来,与我下垂的眼光相接触了。他凝神了一刻儿,喉间微微地呻吟了一个声音,向我点点头。随即又努力地从棉被下伸出手来,与我握手,但我觉得他显然已消失掉从前的握力了。——老卞,你认识我吗?你好了吗?他虽然笑点着头,但我总怀疑他还有些狂气。我再重复问:——你认识我吗?

出于我意外的,他像健康的时候一样地对我朗笑着,推动着棉被,很敏捷地坐了起来。当一个女护士给他垫枕头,另一个女护士递一杯牛乳给他的时候,他说:——怎么,老施,难道你以为我已经发疯了吗?我已经好了,完全好了。我再过两三天就要出院了。——你真的好了。我就安心了。我至今还不晓得你生了什么急病。你那天从我表妹身上看见了什么,会得那样地惊叫起来的?你觉得你自己昏倒在地上吗?

听了我的发问,我的朋友对我又凝看了一眼,饮了一大口牛乳,对两个女护士道:——请你们暂时退出几分钟,我会得揿铃的。两个女护士呈着疑虑的神情退出去之后,我的朋友命我坐在床边上,将牛乳杯放下在床头的小桌上,略微思忖了一刻儿,就严重地说。——这是一桩可怕的事件,我本来不应该说出来的。但是,如果不对你说了,也许我不久真会得疯狂了,你知道我最近曾做了什么事情?……我告诉你,我完全告诉你:

“你知道,我是为了祖母的葬事而到杭州去的。坟做在留下镇里的小华山脚下。我就住在坟亲的家里,那地名叫做杨家牌楼。做坟的事情,自从破穴到看结顶,一直忙了半个月。但我并不觉得住在乡下的厌烦。那地方实在是很好的隐居处。我的坟亲是住在一个山兜里,一排有五家,而他的屋子是靠东的最后一所,门前有繁茂的竹林,旁边有深沉的古潭,而屋后的清溪,它的昼夜不断的琮流水声,更是我莫大的娱乐。

葬事完了之后,我还不想走。我特地写信到上海来继续告十天假,我想趁此在乡下再休养一会儿,游山玩水,也是难得的机会。我又从西湖图书馆里去借了许多关于这地方的掌故书来看。从松木场到留下镇,这十八里西溪沿岸,是尽有着许多幽幻奇秘的胜迹足够我们搜寻的。竹林里的落日,山顶上的朝阳,雨天峰峦间迷漫着的烟云,水边的乌桕子和芦花,镇上清晨的鱼市,薄暮时空山里的樵人互相呼唤的声音,月下的清溪白石,黑夜里远山上的野烧,啊,你没有到过那里,你不会想像得出那里的美景来的。

但是,我怎么想得到我会在那里逢着这样祸事的呢!一天,我雇了一只小箬篷船到交芦庵去玩,你乘过那样的小船吗?很有趣,你总读过杜甫的诗“春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所谓野航,一定就是这种船了。一个中年妇人替我划着船,从纷歧的小港中穿进去,好久才到那四面皆水,无陆路可通的古庵。这是我看了《西溪志》和其他的书才知道的一个名胜,因为那里可以凭栏看芦雁,又可以从寺僧什袭珍藏的箱箧中看到唐寅倪云林诸人的画本,于是才决定这次游程的。

我的小船才划到那古庵门前的石岸下,有一艘同样的小船恰在开行。我们的船舷彼此擦过。我从篷窗里看到那只船的后舱,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就是看见了这个,于是当夜就闯祸了,怪!真的怪透了。我一瞥眼看见了一个浑身白色的女人。一个穿白衣裳的女人,这并不是什么希罕的事,况且那时候我的精神状态正如我的肉体一样地健全,我明知她也不过是一个别处来的游人,一个妓女之类的妖淫女人,在上海,这种女人我每天会看见几百个,我的脑子里从来不会替她们留印象的。但是,这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从这一瞥眼间开始,一个闪着明亮的白光的影子永远地舞动在我眼前,正如我眼镜片上的一粒头垢。

我看唐寅的画,在落叶的树木背后,窥见一角寺楼,而寺楼中有着那白光之衣的女人。我看倪云林的画,在小山竹树间,看见那白光之衣的女人,在做着日暮倚修竹的姿态,我又连接着看许多画,每一幅上,都有这妖媚的女人。在渔翁的草舍中,在花朵的蕊里,在高山上,甚至在瀑布中都有这女人在舍身而下的。在那时虽然有点吃惊,但我还只归咎于我的邪念,我承认我在那一瞥眼间,确然曾有过一点狎亵的思想,因为一个女人蜷身斜倚在芦篷的小艇中的姿态,是有着从来不曾看见过的娇佚。我虽然意识的地诽笑着,谴责着,而且竭力地屏弃着这种邪念,可是当庵中小僮泡了茶,引我到水阁里去凭栏赏芦的时候,我看见每一簇芦花都幻成了这女人而摇曳在目前。于是我感觉到不能抵抗的忧郁了。

这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呢,还是一个特异的女人?在上海,没有一个女人会这样地诱惑我,而在这里,我倒有点把持不住自己。这是人的关系呢,还是地的关系?……可是我不承认我的神经会骤然反叛了我的本质,我也不承认那个女人确实曾显着风靡一世的风度和容颜,所以即使当那一瞬间心中有些动摇,但这决不会是有着一瞬间以上的生存价值的境界,同时,我又不能从这淡日辉辉的水乡中寻觅出色情的刺激性来。于是,我把一切的谴责都归之于我的不健全的眼睛,我想回到上海之后,就去找一个眼科医生。

回到我所寄居着的小楼房中,已是烟霭迷的夕暮了。我应该告诉你,我的坟亲是乡下的地主,他的屋子盖得很讲究,三开间的楼房,我占据了靠东的一间楼。地板,天花板,窗槛,都是用一种极沉静的中国黑漆髹的。穿过了后窗的玻璃,我可以看见两个重叠着的山峰;从旁边的窗中,我可以俯瞰那停着古水的神秘的方潭和逦向山脚下去的一带茂林修竹。我每天总喜欢在这楼房中独坐着,让自己包围在昏暗中,领受这古风的乡村里的秋暮的恬逸。我开了窗,微凉的风把挟着松叶的芬芳的炊烟送进来,倾听着山径上的樵苏归步,和乔木上的鸦噪鹰呼,于是我会得很愉快地看完一卷或两卷书。

这日,我照例地坐在那半敝的藤椅上,点了一枝从镇上带回来的“金鼠牌”。稍微安定了一下之后,就随手向旁边的四仙桌上抽了一本书。拙劣的烟味使我咳呛起来,我的手都震动了。书在手中随着颤跳,它自动地翻了开来。我丢掉了大半枝残烟,低头一看,恰是一条关于附近一个山峰中从前曾经出现过夜叉的记载。

据说,这是一个林木繁密的高山,在一百年前,曾经出现过一个夜叉。它常常在傍晚时候幻化做美丽的妇人,在山麓的坟屋门边啜泣着或孤坐着,以诱引过路的农人或樵人。最恐怖的时候,在附近的村庄里,差不多每晚会失去一个人,而每个早晨会有人发现一堆白骨的。后来,乡下人在这山上放了一把火,熊熊地焚烧了七日七夜,把所有的林木都烧完了,再在山麓各处豢放着许多凶猛的狗,于是不再有这样恐怖的灾祸了。但是没有人敢说这夜叉已经消灭了,因为每逢午夜梦回时,乡下人常常听得他们所放着的猎狗,在互相应和着凄厉地呼嗥的。

这是一世纪以前的事情,是的,书上这样说。但文字的力量能够打破时间和空间的隔阂,读了这样的记载,我也有些恐怖了。我想像一个披薛荔兮带女萝的山鬼,在月影萧森的山坡上疾走,一忽儿就不见了。再停一会,我又在林隙中窥见一个满身缟素的女子,似进似退地在掩映着。夜叉,这就是我所猜想得出的夜叉。但是我曾经看见过夜叉吗?谁知道?当他变形的时候,你当面看见了也不会觉得的。譬如……譬如什么呢?哦,也许会有这样的事情,刚才在小芦篷船中所看见的那个妖异的白衣女人,谁敢说她一定不是夜叉的化身呢?我断言我不曾在她那船舱里看见第二个人,她是孤单地独自个占据着这小船,这就可疑了。我心中充满了疑虑,愈想愈觉得她不像一个真的女人。她有邪气的脸,她有魔味的眼,她必然是夜叉的变形。于是我合拢书本,渐渐地抬起头来。我的目光从窗户中直射出去。一缕青烟,我很清楚,这是后面一所板屋里的炊烟,袅袅地上升,好像在两个山底夹谷中升上来的一样。我眼光跟它上升,一直到山顶,一直从山顶上再升上去,于是它回旋了三匝,在空中分散成一个白色的形象。你试猜想猜想看,我看见的是什么?……喔,如果你那时和我并坐在一只椅子上,你一定不会否认这是一个破空而去的白衣女人的。

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尤其不解怎么会读到这一节的。我一向是强壮的人,但那时却感觉到疲倦,我才晓得我是在开始患神经衰弱症了。然而,不幸我的主人太要好了,当我们用晚餐的时候,我被劝饮了两三斤绍兴酒,于是醉使我忘记了一切。餐后,照例地在那古老的保险灯下围坐随谈的时候,我又回复了我的好兴致。

当大家睡静了之后,我独自在楼上,倚着窗槛抽烟。大约已是三更天气了。一轮秋月从山肩上徐徐地推升,又大,又黄,又近,显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我遂乘着一些残醉,独自下楼,轻轻地开了门溜出到屋后。我在林间穿踏过黄金的月影,我以诗人似的精细态度来流连于这夜景中。

月升到山顶上,颜色渐渐地变作银白的时候,我已经漫步得很远了。我顾盼这月光中的山林原野,有一种透明的感觉。我们住在上海的时候,是再也没有机会能够享受着这种肃穆而原始的福气的。

可是这个福气我并没有享受得多久。我刚从一株大树旁边走过,突然,我觉得有一个白色的光,从斜里投过来,掠过我头上,向前方疾飞而去。这是什么?我眼睛炫耀得一点也看不明白。我只看见它投向前方灌木丛中去了。于是我走向那灌木丛,我要探看明白。我开始后悔没有带手杖出来,否则我可以用它去拨弄那些纷乱而柔弱的枝条了。我站在一丛荆棘旁边,从枝叶的隙缝里窥看进去。我的确看见有一个白色的东西。我拾起一块石头,对准了它投过去,但似乎没有掷中。这白色的东西稍微颤了一颤,但一点也没有移动。于是我再投第二块石头。这一次中了。它很迅速地对着我窜出来,在我胯下穿过,等我来得及回转身去,它已经疾驰到距离五十码以外的茶叶地里去了。但我看得很清楚,这是一个野兔。

我怀疑刚才从头上掠过的一定不是它。兔子不会飞的。你看见过会飞的兔子吗?这样想来,要不是另外有怪异的东西在着,则这头兔子一定是可疑的东西了。我不自主地——也许这里有着一点好奇心,走向那茶叶地去。

穿过那黄沙的茶叶地之后,你晓得我看见了什么?哦,你猜不出来的。我看见下面的小路上,月光是那么样的明亮,而在这明亮的冷光中闪动着的,宛然是一个白衣妇人的模样。我很诧异,在这样夜深的时候,在这山谷里的小路上,这妇人将做什么?于是我心中转念到这是人呢还是鬼的疑问,而这疑问同时就勾引起我的记忆。这是一世纪以来还未灭掉的夜叉。它变作女人,在交芦庵外的小船里;它变作飞鸟,它变作兔子,现在它把我引诱到这里之后,它又变作白衣的妇人了。我这样幻想着,四面看黛色的群山好像堵成了一道魔壁,把我包围在一个表面上极美丽而实在是极恐怖的魔宫中的迷园里。我又不由的注视那白衣妇人,她还是在飘忽地前行。她似乎不经意地走,但是很轻快,——轻快到不像一个乡村妇人的步武。她将走到哪里去呢?夜叉的巢窟,这倒是我很想去探查一下的。你知道,我一向是有胆量,有臂力的,然后觉得没有把猎枪带出来是很大的遗憾,但我也满不在乎,我就迈开大步跟踪上去了。

我们的距离更近了。月光下,看得很清楚。谁说不是刚才在篷船里看见的女人呢?一样的身材,一样的衣服,只不知她回转脸来时,所呈现的是狰狞的面相呢,还是一样的美丽。啊,但是,你以为我在跟踪她的时候,怀着哪一种希望?我希望她以狰狞的夜叉脸回身转来呢,还是以姣好的女人脸回身转来?……不,我全都不希望,我知道在这两种希望中间,无论实现哪一种,都是危险的事。你懂得。

可是,话又得说回来了。我虽则已经断定这是一个化身的夜叉,但万一她站住了,以美丽的容颜回身倩笑,那时我即使明明白白地知道是危险的事,也恐怕会不禁以手去抚摩她的肩膀罢。凉冷的透明的秋夜,不是恋爱的好季节吗?花木扶疏的幽谷,不是恋爱的好地方吗?与一个夜叉恋爱,虽然明知数分钟或数小时之后,我会得肢体破碎地做了这种不自然的恋爱的残虐的牺牲,但是在未受这种虐刑以前,我所得到的经验将有何等怪奇的趣味呢?于是,我的心骤然燃烧着一种荒诞的欲望。我企图经验古代神怪小说中所记载的事实。我要替人类的恋爱扩大领域。我要从一种不自然的事宜中寻找出自然的美艳来。我真的完全抛撇了理智。我恋爱这永远在前面以婀娜的步姿诱引我的美丽的夜叉了。

然而我的健步,终不能取胜于她。我紧紧地跟着她,沿着一条滩岸宽阔的溪流走。我跟她从一个斜坡上走下到沙石的滩上。她的影子橡一个水中仙女似地在溪水中浮泳过去。前面有一个岸突出着,岸崖边长满了丛草,我看她转过这个岸。但等我走到那里的时候,我再也看不见她。流水潺潺,水中也不再有白色的影子,只有一条巨大的蛇,顺着水流过去,它对穿过溪水上的我的影子,好像曾经啮食了我的心。

猛一抬头,在对岸上我重又获得了她。原来距离我所站住的地方不远,溪水中矗起着几块大鹅卵石。她一定是从那里渡过去的。于是我也从那里穿过了溪,上岸去继续追踪她,但我们的距离愈远了。

她好像没有觉得我在后面,她也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正如我不听到她的脚步声一样。我竭尽了我的目力,去注意她的行程,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再增加五十码,我想我一定会失了她的。我有点不耐烦了。我从地上拾起一块锐利的石片,用投铁饼的姿势对准她投掷过去。虽然不知道中了没有,但我自己确曾听见拍的一声响。然而她呢,怪极的事,她好像始终没有听到,照样地在前面走。

她终于穿进了一座树林去。约莫三分钟之后,我走到树林外, 隐身在一株大松树背后,望林中窥探着。我看见里面有一所白墙的坟屋。我的心顿然紧张起来。夜叉的巢窟!我真的亲临其地了!我屏塞了呼吸,筹划着要不要进去。这屋子里有些什么呢?她会不会躲在门背后,等我一进去就用鸡瓜般的手扼死我的呢?

我轻轻地走近那屋子去。门是虚掩着。我听见一种呀呀的声音,和一种急促的喘气声。在这乌沉沉的林子里,我倒有点恐怖了。我不再怀着刚才那种荒诞的浪漫心。我很严肃。我觉得一个大危险已经临头了。我应当郑重地考虑我的行止。

我退缩吗?不,决不。你知道我的素性,老施,愈是在危险时候,我愈是挺身而出的。我自信我有冒险精神,而我的胆量和膂力都足以做我的坚强的后盾。那么,即使是鬼怪之类的东西,我既然跟了来,又何必退缩呢?也许我能够灭除了这一世纪以来的老妖魅的。

 

于是事情就这样的错定了。我略略定了定心,咳呛一下,便猛力地推开了一扇门,因为用力太大而那枢纽已经腐朽,这门便砰的倒进去了。真快,我一耸身窜进去,先就看见一个庞大的黑影从墙脚下升起来,立刻——我说“立刻”这两个字,其实还不够形容,因为当时真是异常的迅疾,这黑影就从长着丰草的坟墓后面逃去了。我再回头看墙脚边,那白衣的女妖还在着,她蜷缩做一堆,嘴里呀呀地呼号着,两手向前伸出,好像做着预备搏击的姿势。月光斜照过来,她的影子在墙上更显得可怕。我对她凝视着,因为我晓得人的锐利的眼光能够镇压住妖魅,只当你眼光一移动之际,它就会扑上来了。

忽然,她凶恶而迟缓地站起来了,我觉得这事有些不妙。我应当先下手为强。我怪笑了一阵。如果你那时在场的话,你一定会听得出我的笑声是多么可怕。我抢步赶上前去,不等她的爪接触着我,我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了。我一咬牙齿,一闭眼,两只大拇指一使劲。我随即觉得她手脚抽动了一下,就不再撑拒了。死了?死了吗?我竟很容易地扼死了一个夜叉!我定睛仔细看着还没放手的头,多可怕!长发披垂在后项,眼睛突出得挺大,嘴张开着,可以看见里面两排白皑皑的牙齿。……但这时,我的两手忽然恢复了感觉,我好像紧握着的是柔和的人类的肌肤,像平常的人类一样,没有一些幻异的迹象。我缩回两手,这尸体便横倒在地上,月光临照着。天啊!我便再等候十年,她也不曾显出什么原形来给我看的。这就是她的原形了。她是个人,正如我相信自己一样,确实是个人。这乡下女人!我才明白过来,我做了一桩大错事了。我怎么相信自己,竟会得到这里来扼死一个赶幽会的乡下女人的呢?我看她的脸,我看她的衣服,我一点也寻找不出有和日间所看见的船中女人相似的地方。我的手先就痛楚起来,接着我浑身的筋节都好像松散下来了。我呆立了一刻儿,就踉踉地逃出了那墓门。我向四下里乱奔跑,绕了好几个圈儿,才寻到了我的寓所。我悄悄地溜进去睡了。不,并不真的睡。我没有睡熟,我只是躲在帐中罢了。

天一亮,我就起身了。推说忽然想起有紧要公事,我便辞别了我的坟亲,到留下镇去乘最早的公用汽车进城。在待车室里,许多乡下人正在谈论着一个聋哑的女人,在昨夜溜出了家屋,失踪了的新闻。

我不再耽搁。一进城就雇车到城站,我觉得非立刻就到上海不可了。我的两只犯法的手,无论放在什么地方,总好像捧住着那可怕的头。所有的人都对我看着,好像他们全是侦探。他们也许会从我脸上看出我昨夜曾犯了杀人罪的。我把帽檐扯下来,遮到眉梢。我不敢抬起头来。我买了票就匆急地挤出铁门去。但是,在将车票交给轧票员而免不得要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一眼看见月台上立着那篷船中的白衣女人。她一定是有魔法的人,所以她会得将自己的幻像引诱人去做杀人犯。我这样一想,就随时小心着竭力避开她,不使她看见我了。

在车中,我不敢对那些乘客看。我并且觉得连我的两只手都不能给人看见。于是我袖着手,伏在窗槛上,浏览沿路的风景。车过嘉兴站不久,我回头换一个方向看。使我惊吓得手足失措的,是后面的一节车的车窗中,忽然探出了那女人的头。她迎着风,头发往后乱舞着,嘴张开着,眼皮努起着。这宛然是夜间被我扼死的时候所呈现的那种怖厉的神情。难道她的鬼魂跟着我吗?她将怎样可怖地谴责我呢?于是我缩进了头,蜷伏在椅角上,提心吊胆地到了上海。

没有人知道我曾做了什么事,也没有再看见那白衣的女人,虽则我的手还老是觉得炽热,但我可以自己想出种种方法来安慰。回到上海之后的一二天,我差不多很有把我所曾做的事情忘记的希望了。可是,在第三天,我到永安公司去买一包烟草,却在对面的糖果柜上又看见了车中的那个白衣女人。她并且还对我警告似地微笑了一次。于是我的病就此埋伏下来了。我急忙从人丛中溜出,回到家里,心中总是那么样地忐忑不宁。我的生命显然已成为一种必须偿还人家的债务,而现在债权人已经来了。

第四日我就来找你,我原来就是要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一则使我自己能从这里得一些愉快;二则请你给我一些安慰,我自己实在禁受不住了,但想不到一进你的家,就看见那车中的女人已经在等候我,我的神经突然昏乱起来,恐怖,烦扰,慌急,一时都袭击了我,于是,于是我到这里来了……”

一个女护士开进门来:

——先生,医生劝你谈话不要太多。

——唔,我不说了。你们可以进来,这牛乳已经冷了。

我的朋友卞士明讲完了他的故事,我才知道他那天所以看见了我的表妹而惊厥的缘故。也许我的表妹很像他所看见过的船中女人,或被他扼死的乡下女人。不错,我的表妹是与他乘同一列车来的。第三天她从永安公司买了东西回来,还告诉我她曾遇见卞士明,她说他比从前羞涩得多,因为一看见她就急忙地避了开去。

我忽然想起表妹和妻曾约好了在一小时之后来探望他的。于是我走出去打了一个电话,通知她们不必来了。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