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22, 2005

施蛰存 - 雾

素贞小姐从小就亡故了母亲,她是在父亲的抚育和教导之下长成的。她父亲是一个天主教里的神父,在这临海的小卫城里管理一所小教堂,已经有十四年了。素贞小姐识得字,能够看书,但并不曾进过学校。这小小的卫城中所住着的只有三五百渔户,没有学校,也许她父亲的教堂便是唯一的学校了。但是素贞小姐的造诣很可惊,她已经能够以父亲所教授给她的,反过来替父亲草拟每星期的教义演辞了。她的智识学问的来源,大半是她父亲的几百卷旧书,其余就是每日下午由进城的贩鱼船带回来的隔了两日的上海报纸,以及她的在上海的表姊妹们偶然想起而寄给她的书籍。

她父亲是个守旧的人。但是中国神父并没有外国神父那样的律己森严。你知道,外国神父是被禁止看恋爱小说的,但是在素贞小姐的父亲的藏书中,却还有《西厢记》那样的东西。素贞小姐自从发现了她自己有读书的能力以来,就开始沉浸于她父亲的书籍中,一直到现在,还有几卷书是她不厌百回读的。

素贞小姐爱好修饰,而且有坚强的自信——她自信是一个典型的多情的佳人,不,照近来她所学会的木语说起来,恐怕应当说是浪漫的小姐吧,但这些都不能说是社会的风尚所影响于她的。这个,就是拿旗袍来讲,也就可以证明了,九年前,她的表姊从上海来探望她的时候,穿着新流行的旗袍,但她正和她父亲一样地不能接受。她还衷心地批评这种服装是太近于妖异了。直到后来,有几个小康的渔妇都穿着旗袍来做礼拜,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托人到距离三十余里的城里去买了一块旗袍料来。至于她的发辫,也是在同样的情形中剪了的。所以,从这方面看起来,素贞小姐虽则爱修饰,虽则自以为很有点浪漫性,可是她实际上还和她父亲一样,是个守旧的人物。

倘若以相貌而论,素贞小姐实在并不比我们都会里的漂亮小姐有多大的逊色。这同时也就是她所以敢于爱好修饰,敢于坚强地自信的唯一的理由。人家都没有看见过素贞小姐的母亲,便都说她是天生的丽质。她自己常常揽镜自鉴,当然,她也早已忘记了她的母亲,便也这样地自信了。只有她的父亲,随着素贞小姐年龄之长大,而愈加深了他对于亡妻的回忆。想想自己的命运多乖,永远做着一个村庄里的小神父,想想美貌的妻子的早死,这老态龙钟的神父便愈加珍惜他的掌珠,而切盼她嫁一个如意郎君了。

嫁一个如意郎君,是的,关于婚姻问题,素贞小姐自己也和她父亲一样地固执着一个信仰。父亲是为了不愿意她将来如她母亲一样地过一种艰苦的生活,所以千难万难地在给她物色一个有希望的快婿;素贞小姐呢,因为对于自己有了有才有貌的确信,也就给她理想中的丈夫定下了一个严格的标准。

在一眼看出去都是渔人的环境里,除了浪漫史中所描写的白面状元郎之外,她还能想像出什么别的惬心丈夫来呢?所以她希望着的是一个能做诗,做文章,能说体己的谐话,还能够赏月和饮酒的美男子。但是这样的丈夫从没有在她所住着的小卫城里出现过,于是素贞小姐从情窦初开的十五六岁蹉跎到今年了。

今年的素贞小姐是二十八岁。

在十六七岁的时候,老年的渔妇在做完了礼拜走出教堂门时,碰见了她父亲,总会由于偶然的高兴问一声:“素贞小姐还没有攀亲吗?”那时候她感觉到很羞涩。后来,二十岁了,当那些渔妇问起同样的话来,她感觉到很愉快和光辉了。但是,真的,时光过得太快哪,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她听见了关于她的亲事的问话,就感觉到一阵忧郁。现在呢,现在二十八岁了哪,她已经好久不听见这种问话了。

她伤心吗?并不。她常常在报纸上看到种种不幸的婚姻的结局。她晓得一个女子的下半世的幸福,是建筑在结婚这事情上面的。与其遇人不淑,是毋宁不出嫁的。此外,她的大表姊的离婚,也给了她更深切的安慰。她有两个表姊和两个表妹,是母舅的女儿。母舅在上海做大学教授,全家都住在上海。自从九年前两个表姊和一个表妹来探望了她一回之后,她连接着平均每两年半收到一个表姊的结婚请柬。在接到两个表姊的喜讯的时候,她的确曾经感觉过很深的悒郁,可是自从去年同时接到大表妹的订婚卡和大表姊寄来的很悲惨地述说她的离婚经过的那封信之后,她就宁静下来,相信自己的固执是有利无害的。

但是,在这个小卫城中,她的可能的出路,不管她的理想如何,事实上只有两途:不是嫁给一个渔人,就是以老处女终其生。这是她完全勘破了的。她很懊悔前几年的那种梦想,以为也许会有什么好姻缘在这小城里成就,以至于一直蹉跎到如今。

她父亲也很明白了这种障碍,所以早就写信给她母舅,托他在上海留心。但是,你知道,都会里的人是很怕替内地女子做媒的, 于是这事情在她舅父看来,虽然急迫,也是爱莫能助的了。及至她表姊离婚以后,她父亲便不敢信托她舅父了,于是信上也不再提起这些话。

在接到大表妹结婚请柬这晚上,父亲偶然慨叹地说起两个表姊结婚都没有人去贺喜,真是失礼的事。接着又诅咒自己筋骨衰老,什么都懒得动。于是素贞小姐忽然打定了一个秘密的主意。她向父亲请得了同意,让她以给大表妹贺喜的名义,顺便到上海去旅行一次。她父亲先期寄了一个信给她舅父,在约定的时日,请她的表姊妹在徐家汇车站等候她——因为她舅父是住在徐家汇的,另外,她父亲又托了一个熟人伴送她坐划船到城里去搭火车。

所以现在素贞小姐是在到上海去的火车上了。车厢里乘客并不多,她占据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她兴致很好,觉得就是车的颠簸也是最舒服的。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注意着每一次停车的站名。因为她很羞涩,不习惯在许多不相识的人群中,所以她很少回过头来注意同车的乘客。但是,当车行过五六站之后,已是将近夕暮了,火车钻进了一重很深的浓雾里,使她不能再看出窗外的风景。

这是使她不得不回过头来的原因。她很庄重地俯着头,以车的颠簸为摇篮,而沉入于幻梦中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突然觉得身体一震,接着便是一个奇怪的寂静,她抬起头来,才觉得车已停止了。

她看窗外,还是浓雾笼罩着的田野,并没有站。车厢里的乘客都骚乱起来,杂乱的声音,互相问着火车突然中途停止的原因,但谁也不能回答。她也有些惊疑,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

但这事件使她暂时忘掉了羞涩和拘束,敢于向同车的乘客注视了。她最先注意到的是坐在她对面的那个青年绅士,他很不在意似的还在静静地看书。她一眼就觉得他是一个很可亲的男子,柔和的容颜,整洁的服饰,和温文的举动——这是从他把手中执着的书放下来这姿势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书放下在他腿边,她偷瞧一眼,书面上印着一个不很熟悉的书名,但总之是一本什么诗集。诗,他是在看诗。这就引起了素贞小姐的更深切的注意,她再冒着险看他一眼,于是她给自己私拟着的理想丈夫的标准发现了一个完全吻合的实体。她觉得本能地脸热了。她移转眼光,去看几个坐在较远的女客人。她们穿着的旗袍,袖子短得几乎像一件背心了,袒露着大半支手臂,不觉得害羞吗?况且现在已是秋天,不觉得冷吗?她这样思想着,不禁抚摸着自己的长到手背的衣袖。

一个男子在与一个隔座的女客谈话了。他们说些什么话呢?显得这样亲热,不像是一对结婚的伴侣吧,这女客人为什么脸红红的?于是素贞小姐觉得心仿佛要跳出来了。对面那个青年绅士在频频地看着她。是的,一种很大胆的看法。以全身的精神凝聚在眼睛里的审察,好像从她的脸上和身上发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在心的怔忡稍微安定了一会儿之后,素贞小姐忽然经验到了一种从来没有感觉到的光荣。她后悔没有带一面镜子在她的小皮箱里,否则她可以立刻拿出来照一照,她相信她的容貌一定不至于告诉人家她今年已经有二十八岁的。一斜眼,旁边座位上那个半老的妇人正在揭开她的钱袋,照着里面的一个小镜子,擦鼻子边的粉屑。到上海之后,我也得买一个这样的钱袋,素贞小姐这样打算。或者,她肯先借给我用用吗?对于一种没来由的社交,或者直截了当地说,自由恋爱,素贞小姐是一向反对的。但是因为年龄之增长,素贞小姐渐渐地觉得这是可以有例外的。譬如……就像现在的情形,假如这位青年绅士竟和她谈起话来,甚至对她说明白了他是在爱她,她想这一定是没有反对的理由的。

 

但是他并没有想和她谈话的表示,虽然她已经一切都预备好了。火车放着尖锐的汽笛,蠕蠕地开动了。她看看窗外,白茫茫的雾气中透露着瞑色,从窗缝间吹进来的风使她觉得冷了。

诗,文章,说体己的谐话,赏月饮酒的美丈夫,这些概念随着车轮在素贞小姐心中辗过,她没有觉得捎在扭扣间的手巾卸落在地板上。

于是诚实的青年绅士俯下去替她拾起了手巾。他没有说话,以眼睛示意,带着一点微笑,将手巾授给她,不,没有等她伸出手来接取,他将手巾轻轻地放在她膝上了。这是出于素贞小姐意外的动作,她有点仓皇了。她颤抖地接连着说:“谢谢你,谢谢你”的时候,已经在十秒钟之后了。但这是她一生的大纪念,因为这是她向一个陌生男子所曾说过的第一句话。

一边捎手巾,一边她就预备着听他的答话。可是手巾捎好,还听不到一个等候着的声音。眼睛一溜,她看见他嘴唇确然在动,但是话——没有冲出来。

她觉得发笑,又不耐烦。男子是那么样的怪东西,做事情总不爽快,她才想起传奇上总是小姐吩咐丫环或老妈子去私约公子在后花园相会的情节来。她往窗外一看,一片黯淡的灰色。与这青年绅士并排坐着的是一个乡下人,他刚才打完了一个呵欠,眼睛瞅着她。素贞小姐一回头,和他打了个照面,她就想出一个主意来。她冲着他问:

“新龙华过了未?”

可是她的眼睛却望着那青年绅士,这意思是我问的你。绅士当然不是蠢人,况且他又早等着机会。他就陪着亲热的笑脸:

“新龙华?没有,快到了。”

那乡下人才得开口,话早给旁边这位先生抢着说了去,他预备好的说话姿势就改打第二个呵欠,完了事,好在素贞小姐也不再利用他。

“雾这么大,一点都看不清楚哪。”

她自己虽然不好说这话对谁说,可是听的人却明白,他望窗外看了一眼:

“秋天,天气真坏,朝朝晚晚的都是雾。”他对她望着,好像窥测她的意志。停了一停,看她并不怎样不高兴——真的,只要他当时能够瞧得透她心里怎样想着,岂不就省事得多?可是天下无论什么事情,总得绕着圈儿做,他接下去说:

“到新龙华吗,小姐?”

“不,到徐家汇。”

素贞小姐想往下问:你到哪里?但这样的勇气她还没有。她只得望着他,表示她没有预备把这场对话结束。

“徐家汇,一过新龙华就是了。”

他说着,又望了一眼窗外,再看了一看手腕上带着的表,再举起手来在耳朵边听了一会儿:

“今天脱班了,到那边恐怕要六七点钟。”

这话很引起了素贞小姐的感情。她忘记了在谈话的是一个不相识的男子,她好像在梦幻中似的:

“她们一定等得太长久了。”

徐家汇的两座高高的尖塔涌现在她眼前了——她并没看见过这两个卓异的建筑物,这是送她上车的那熟人告诉她,做她的行程终点的标帜的。她看见她的表姊妹们都站在这尖塔下等候她,她们替她提行箧,提藤篮。于是她,在路上,就告诉她们——要不要告诉她们呢?她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人,这样好看,这样温和,说话又这样的文雅,而且,他又是懂得诗的……

他留心到她缄默着,眼光空望着,以为她是在害怕等候她的人会得因为不耐烦而先走了。

 

“小姐到徐家汇望朋友吗?”

文雅的声音在她耳朵边响着,她才警觉了。仓卒间,她一点没有觉得冒昧,由于她的天真和多情,她说:

“不,我到舅父家去。我是去吃表妹的喜酒的。我的两个表姊结婚,我都没有去,所以这一次是不能不去了。她们都在车站上等我,我怕她们等得太长久了,天又这么冷,又是晚了,我该赶上早一班火车的……”

如果这时候火车不停在新龙华站上,她一定还会得杂乱地说下去。茶房来高声叫着到南站的该换车了,她对面的乡下人便匆匆地提着他放在椅下的一大篓鸡蛋下车去。那青年绅士挨过来,占据了乡下人坐过的位儿,这样他和她正对着,他们的脚膝几乎相接触了。

“下一站就是徐家汇了。”他说。

她抬起头来,看一看搁板上的一个藤篮和一只皮箧。因为火车一路颠簸的缘故,它们已经滑了过去,在隔一排座位的上边了。他顺着她的眼光看,好像觉得了她的困难,便说:

“是这两件东西吗?我来……”

在她来得及开口逊谢的时候,他已经站起在坐椅上,替她把行李取了下来。她的藤篮和皮箧以外,他还取下了一只她刚才所没有看见的精致的小皮箧,他随手从椅上检起那本书,放进了他的皮箧里。她偷瞧一眼,看见这里边还有几卷书,此外便是牙刷和手巾。

当火车开动的时候,她不禁问:

“先生也是到徐家汇的吗?”

“不是,我到北站。不过我也是住在徐家汇那边的。”他说。

他也住在徐家汇,一条街上。也许他会认识我舅父的。也许明天舅父上学堂去的时候,会得在路上碰到他——“昨天荣幸得很,在火车上见到了令甥女素贞小姐,”——“啊,不错,她说起了的,费神得很,多多照应了。”——可是,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又怎么知道谁是我的舅父,哎,连他的名字叫什么,我也没有知道啊。哦,我希望他是舅父的学生,他只要一到舅父家里来,就一切都好了……

这时候,教她快活得说不尽的,是那青年绅士突然以懦怯的,小心的神气凑近来说:

“小姐,可以让我知道你贵姓芳名吗?我可以来拜访你吗?”

她觉得脸上热得疼,全没有答话的勇气。

“秦素贞。”

过了半晌,她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而且是轻得几乎使他要求再说一遍了。他好像对于她这样的羞窘,觉得很满意,所以又用更尖锐的话直刺进来了:

“令亲的地址,能够告诉我吗?”

实在没有说话的勇气了,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预备表姊妹们不在车站上等候时应用的地址,这上面并且还写着她舅父的名字。但当他审视着这地址的时候,他好像并不熟识舅父的名字,她开始觉得不妥了。如果一个陌生人,到舅父家里来找她,这岂不是闹笑话了吗?于是她觉得有不得不问问明白的需要了。

“你认识我舅父吗?这就是我舅父。”

话说出口,她懊悔不该用个“你”字,这样亲热。可是他并不觉得,他一摇头:

“不认得。也许……哦,他做什么生意的?”

什么?做生意!他以为我舅父是个做生意的吗?这太侮辱人了。我应当告诉他个明白,否则……否则他会连我都看不起的。

“不,他不做生意。他是在华东大学做教授的。”她把“教授”这两个字故意说得很响。并且,她觉得还有补足一些的必要——我的表姊妹们也都是读书的。

立刻,她看出这些话很有效验。他换了一副容色,又高兴,又骄矜地:

“哦,不认得,可是,也许他们会知道我的。”说着,他很自然地掏出一个名片来给她——这是我的名片。

名片上只印着一个名字:“陆士奎”,她想不起她曾经听说过这个人。但是,他怎么说?“也许他们会知道我的。”他一定是个有名的人。“陆士奎”?她惭愧她知道的人太少了,但同时,她又觉得喜悦。

她把名片揣在衣袋里,忽然想起一个最紧要的问题。他结过婚没有?大表姊就是这一点糊涂,嫁了一个丈夫,却没知道他已经娶了正室。但是,这怎么问他呢?她迟疑着,而火车已经驶进徐家汇站了。

“到了,徐家汇。”他说。

她不得不站起来挈着她的两件行李预备下车了。天色已晚,她往站上看了一看,黑黝黝的看不见表姊妹们,她觉得有点心慌。她匆匆地对他点点头,好像有许多话没有说,又好像是表示感谢,又好像是辞别。当她的腿在他膝骨上擦过的时候,她觉得一阵微细的快感。

于是素贞小姐下车了。立在月台上,她刚要探望,迎面走来了两个女子。这就是她的大姊和大妹,但她却呆看了许多时候才认得出来。大姊接了她的小皮箧去,一手牵着她,对她说了许多话。她说些什么话?大概是关于火车误点,累她们等得心焦这些话吧?素贞小姐虽然感觉到欢喜,但没有听得十分清楚。因为在她的表姊妹牵着她走出月台的时候,她曾经偷偷地回头看过两次。每次都看见他的头伸出在车窗外。他是在目送她啊。

在舅父家里,晚饭后,大姊和两个表妹都陪着她闲谈。只有二表姊因为要出嫁了,要到喜事的上一日才得回来。大姊是因为离婚之后,心里不舒服,得了肝气病,说话的时候,常常用手去按摩胸膛。素贞小姐在灯下看着她,虽则只相差了三岁,可是己显得憔悴了,一点也不像九年前到乡下去看她那时候的美丽。若不是看见两个表妹的好兴致,她也许不会再想起刚才火车上所经验过的浪漫史了。

在热闹的闲话中间,素贞小姐几次想告诉她们,她在火车上认识了怎样一个男子。甚至,在两个表妹互相述说着——真的,她们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害臊的——各人的浪漫史的时候,她也几乎想骄矜地承认火车上的那个男子,他的名字?哦,陆士奎,就是她的情人了。

素贞小姐隔着衣裳,摸着了那坚硬的名片。她好像把握住了一股新的勇气。觑一个谈话的空儿,她终于把这珍贵的名片摸了出来。“你们认识这个人吗?”她把名片在桌上一放,装作很不经意的神气。二表妹最活溜,她一抢就把这名片拿在手里。她睁大了眼睛,很惊异似的叫起来:“陆士奎!”“什么?陆士奎?”大表姊把名片抢了去看。大表妹也凑过来急着要看个清楚。坐在旁边一只大臂椅上看哲学杂志的舅父也放下了书,露着不明白为什么纷乱的神气,呆看着她们。这些特异的动作,素贞小姐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很得意。他一定是个有名的人,“也许他们会知道我的。”可不是?他们全知道他。可是他们全没有认识他。素贞小姐脸上透着骄矜的笑容。“你怎么认识他的?”大表姊问。“火车上认识的。”素贞小姐光荣地回答。“你们认识他吗?”她第一次当着人称“他”,觉得这个称呼很温和,很美丽。

 

“谁不认识,陆士奎,电影明星。”

二妹嚷着。素贞小姐刚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一个又温和,又文雅,而且又懂得诗的理想的丈夫。她觉得二十八年的处女生活并不是完全虚度了的。可是,二妹说什么?谁不认识,陆士奎,电影什么?她腰一挺,睁开了眼睛望着她的表妹:

“什么,你说什么?他做什么的?”

二表妹透着不解的神气,她以为自己说错了。她从大姊手里取回了那名片再看了一看:

“怎么,难道不是那个做影戏的陆士奎吗?”

做影戏?她说什么?陆士奎,做影戏的,一个戏子,一个下贱的戏子!难道他是个戏子吗?素贞小姐好像受了意外的袭击,她疑心她听错了,要不然,一定是弄错人了。但二妹又在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

“噢,是的,是他!我还看见他头伸出在车窗外边。说起来倒想着了。你们说些什么话呢?”

素贞小姐简直的不懂二妹为什么这样羡慕一个戏子,她玩弄着那个名片,眼望着素贞小姐,好像很想知道他和她二人在车中的情形。至于素贞小姐自己呢,她觉得通身都松驰了,很疲乏。火车坐得时候太多了。她靠着椅背,勉强装着笑容,哆开了嘴:

“没有说什么话。”

她淡淡地说。一回头,仿佛自己还在火车里:

“今天雾真大,一点都看不清楚哪!”

(选自《善女人行品》,1933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