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23, 2005

施蛰存 - 妻之生辰

先一日晚上,临睡的时候,忽然想起明日的事。“蕙,明天是你的生辰呢。”我对妻说。妻已经拥着结婚之夜所用过的那条棉被睡下了。灯光下,她明艳地微笑着。“是结婚之后的第一个你的生辰呢,不是吗?”我又这样说。“是的,但又怎么了呢?”“你说不应当贺贺吗?”“呃,贺贺吗?你怎么样贺我呢?“让我想……有了,我得送你一些让你称心的礼品,而你……你要请我吃美味的面。”“这样吗?那是应当的啊,我想你是预备替我请酒做寿呢……”“那样的贺你的生辰吗?如果可能是也许会得做的,……”“但是你送我些什么东西呢?”

“明天出去看罢。”

夜里,我睡梦里也想着该选择些什么适当的礼物来点缀妻的结婚之后的第一个生辰。

早上起来,晚春的阳光从窗玻璃透进了温存的微笑,我也微笑着,今天是可纪念的一个日子呀,在我的妻,今天是重要的。这是她改变了一种生活以后的第一个生辰,而在这一日,她是最美丽的。过了今日,到明年以后的今日,结婚的生活会带给她许多烦恼,而她的美丽的容颜和青春也会逐渐牺牲在我的情爱里。这样想来,今天不该大大地想法子贺贺她么?但是,我还是应当送给她些什么可意的赠物呢?呃!为什么今天不是星期日呢?真是烦恼的事!为了仅仅过着这样寒素的生活,还必须要把这样一个可纪念的日子大半消磨在办公室的写字桌旁边么?

在打着领结的时候,对着镜子,我这样沉思着又感慨着。

回过头去,妻还是酣眠着。从她的安静又娇媚的睡相里,我隐然看出了她的寂寞。这是都为了我每天每天地清早出去,薄暮归来的缘故,而她这样地晏起的呀!白昼,当我忙碌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她和一个女仆在这空屋里过着怎么一种阴郁的生活呀?我怀想着,不觉微微地感到了颤震。但我并没有勇气或能力来反对我的办公室生活。

终于又照例地吻了一次妻的梦的眼睫,离开了家,在晓风中追逐那经过办公处的电车。

在文件的送往迎来的空暇,青色的卷烟的袅袅的烟雾里,不时地浮上了妻的孤寂的生活之幻影。我竭力想驱遣了它,但是不久就证明了这是徒然的。我回复地想设法改善她的生活。从前曾经回执着以为如果为了我的生活困难而要她也出去辛苦于经济的臂助,我是宁死也不愿意的。但如今即使是为了要她解除白昼的家居的寂寞而出去做一些什么事情,实在也是颇不可能的了。说是没有事情,而每天却也有许多须要她经心的琐碎事。此外,如果采取别个方法,譬如替她介绍些女伴来破破寂寞,虽然也可能做得到,但能够说她不会随时又浮上了孤居之感,反而加重了她的凄切吗?我们的结婚,什么人都知道是自由恋爱了的,回想起来,当初对她的追求,是何等地热烈,人家怎么会相信,她如今每天所过的生活,却等于一个被旧制度所支配了的嫁给一个无爱情的丈夫的女子的生活呢?在空的烟雾里,又浮现了妻的安静的容颜。我每一注视她,她常是微笑着。她是个好性子的人,她不愧为一个好的妻,她从不曾对于我这样艰难的生活露过一次愁颜,或即使是轻微的颦眉蹙额。她并没有大的学问,但她好像是个有大智识的人,她很了解我们之间的爱情。但是,天!恕我吧!我是始终自信,在她的安静的容颜之下,有着一种不是怨,不是轻蔑,不是悲哀,而是一种空虚的惆怅。

为了这样的种种幻想的萦回,我更觉得在今天是有着让她欢喜一番的需要。就是说今天是我赎罪的一个机会,也并不算言重了吧。

处理完了一切的事情之后,走出办公处的大门,已是四点半了。在归人的急激的交流中,我又寻思着该当买什么的问题。买一个插着寿烛的朱古律蛋糕送她罢?太贱了,太不切实用了。那么,买一套精致的“蔻丹”送她罢,买几种“何比甘”化装品送她罢。想想看,她近来企慕着什么东西呢?呃,她不是想着要一些新式的衣料吗?……

无意中伸手向衣袋里一探,不觉愣住了。除了前几天预备着买原槁纸的一张一元纸币和几枚作车资用的银角外,我身上原来并未带着钱。我是靠薪金维持生活的人,每个月的薪金领到了之后都交给了妻,除了随时取些零钱之外,一切的费用都是由她支配的,到了每个月底,看看那些微的余款,常是会两个人呆住了的。

照这样子,如何能买什么东西呢?便是尽量地打算着我的赠物的价格,这一元钱是总难于应付的了。我站住在铺道上呆想。

终于是只得买了二束原稿纸,上了回家的电车。在车中,我自笑着何以会这样地鲁莽呢。于是仔细地估量着大约还可以从妻那里提出十元左右来完成这次的生辰贺礼吧。计算起来,在下个月,薪金之外,还有一注别的钱可以得到,想来生活也不致于有什么影响。

到得家里,已经是黄昏时候。天色好像变了,气压低得呼吸都很沉重了。妻正在厨房里帮助女仆做面。看见我走进了客室,随即走出来,她笑着说:

“送我些什么礼物呢?”

“没有买哩,没有带钱出去。”

妻暂时地呆住了。

“你没有钱了吗?”

“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烦恼地说。回看小小的院子里,已疏疏地降下了细雨。

“想回来问你拿十块钱再去买来,不是还可以提得出吗?下一个月是现在不必优虑的。”

“哪里还有十块钱可以提出来给你买送我的礼物呢,一共就只有七八元了。……”

“不是还有二十多元吗?”我惊诧地问。

“呢,两个月的电费,裁缝工资,今天都拿去了。只剩下七八元,还要维持到下个月呢。就是米也恐怕在月内又要买,所以今天的面是还要借用作一餐夜饭哩。……”

我呆住了。一切的烦恼都袭击了我。我站在妻的面前,觉得自己的羞惭,又觉得替她悲哀。我还对她怎么说好呢?便是今天,我还不能让她欢喜一番,徒然给了她一重失望,我不是在欺骗她么?哎,便是连一束鲜花也不曾买回来点缀她这个生辰,还说什么别的赠物呢。

“呆立着算什么呢。我并不一定要你什么赠物呀!小小的生辰,难道真要当做一桩重大的事情吗。吃了面,不就算过了我的生辰吗?”

妻随后是这样和善地说。她并不有一点失望的表现。她照样地微笑着。

愁闷的春雨从昏黑了的天上潇潇淅淅地降下来了。灯前,我和妻对坐着,吃着代替了晚饭的妻的寿面。她是如同每晚用饭似的,安闲地一口一口地咀嚼着,啜着汤。而我,虽然是她手煮的细白的面,却总也尝不出什么美味来,但我把盛面的碗侧得很高,碗边遮过了我的双眉,让她不看见我的包满了眼泪的两眼。

结婚之后我妻的第一个生辰便是这样地在愁闷的雨声中过去。

(选自《善女人行品》,1933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